把兩首詩的句子湊在一處,又如此貼切情境,也算得匠心獨運了,這兩幅畫實在爲這個小飯館增添了許多雅趣。姜瑞田告訴我,門口的牌匾和牆上的字畫都是何(和)掌櫃寫的,雖非名家手筆,卻也遒勁飄逸。姜瑞田說這位何(和)掌櫃原是中學教員,因爲薪俸太低難以養家餬口才棄教從商。
我們一進門,不知是哪位何(和)掌櫃便立即起身笑臉相迎,“哎呀,姜長官今天怎麼得閒?快請坐。”姜瑞田也隨聲招呼說:“何(和)掌櫃,忙哪?”“還忙呢?從一大早挑幌,您這是頭一位。不瞞您說,這一陣子人心惶惶連大集也自消自滅了,你也看見了,大街上哪有人哪?再說,現在能吃飽飯就算享福了,誰還有錢下館子?我們也打算關張啦。”我跟姜瑞田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何(和)掌櫃把兩份筷子碟兒擺在桌上,滿臉堆笑地說:“兩位用點兒什麼?不瞞您說,客人少,東西準備的也少,炒菜早就不賣了,真是對不住,現在只有餃子,您二位——”?
“我們就是特意奔餃子來的,就八兩吧,快不快呀?”“快,快,現成的,一會兒就得。”姜瑞田問我四兩夠不夠,我低聲說:“你想撐死我呀?我三兩也吃不了哇。”姜瑞田忙改口說:“來七兩吧。”我悄悄問姜瑞田,他是哪個何(和)掌櫃?他說這個是“人可”何掌櫃,在前面管賬兼做跑堂兒;另一個“禾口”掌櫃在後面下廚掌勺兒。
我問:“怎麼沒夥計呀?”“你也不想想,纔多大個館子,僱得起夥計嗎?”我說:“這位何掌櫃言談舉止不俗,一看就不像個生意人。”“我不是說了嘛,人家當過中學老師,肚子裝着墨水哪。”不大工夫兩盤熱氣騰騰的水餃端上桌子,何掌櫃弓着身子彬彬有禮地說:“兩位慢用。”我吃到一半時,何掌櫃又走過來,特意站到我跟前用手遮住嘴巴謙恭地問道:“小姐怎麼樣,還可口吧?”姜瑞田忙介紹說:“她姓安,是隊裡的同事。”何掌櫃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好像非要討得幾句讚許不可,我便頻頻點頭說:“挺好,真的挺好吃,我還是頭一回吃上味道這樣好的餃子呢。”姜瑞田把頭一歪做個鬼臉,“我沒騙你吧?”他又轉身對何掌櫃說:“你應該把館子開到瀋陽去,肯定有大發展。”
何掌櫃一臉的無奈,搖頭嘆息說:“姜長官不瞞你說,我還真動過這個念頭,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哇,況且時局不穩前景不明,現狀已難維持,豈敢好高騖遠呢?”姜瑞田忙安慰道:“不會老是這樣的,會好起來的。”何掌櫃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將信將疑地說:“但願吧。”一咬一兜油的餃子吃得順口順心滿嘴餘香,姜瑞田故意吃得很慢,我也就裝糊塗大概吃了一多半。付賬時姜瑞田脹紅了臉,硬是把錢塞回我的衣袋裡。何掌櫃擺手着說:“姜長官,安小姐,二位肯賞光已經是蓬蓽生輝了,這餐算我請了,都把錢收起來。”一陣推來扯去,何掌櫃到底拗不過姜瑞田,還是把錢收了。這時另一位和掌櫃端着茶壺茶杯出來挽留我們飲茶,姜瑞田被兩位掌櫃的盛情感動,便拉我重又坐下。
何掌櫃坐到姜瑞田對面,斟了茶送到我們面前說:“前幾天有個老客來吃飯,說是打錦州那邊過來的,說錦州被****圍得嚴嚴實實,****往裡打****往外打,炮火連天槍聲不斷,****的飛機天天在頭上飛,投下的炸彈把山頭都削平了。他是從黑山那邊繞道過來的,黑壓壓到處都是兵,姜長官,您說這仗能打到咱這來嗎?”另一位和掌櫃也坐下來,愁眉不展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也不講話只顧唉聲嘆氣。
“戰爭的發展是很難預料的,戰場也是無界限的,能不能打到咱們這誰也說不好,現在就看錦州能否守得住,能守得住也許咱們這就沒事了,要是守不住丟了錦州就難說了。”姜瑞田若有所思地啜着茶,“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們不用擔心,就是打到這兒老百姓也沒什麼可怕的。”“哼,大炮可不長眼睛。”和掌櫃端起茶壺給姜瑞田斟水,手抖抖的好像炮彈隨時都會在頭頂上炸開。
這時又見何掌櫃從裡面拿出一隻大肚酒壺和幾隻酒盅放到桌上,又拿過一隻鐵皮燙酒罐子,裡面盛着冒着熱氣的水,何掌櫃把酒壺放進去,又將酒壺在水裡轉了幾轉。
“姜長官,難得二位瞧得起我這小店,來,我請二位喝兩盅,是對面燒鍋新釀的高粱大麴,香着哪。不瞞您說,在****裡像你老弟這樣仁義的少見哪,我願意交你這個朋友。”他又端出一盤油炸花生仁兒和一盤滷肉,把已經燙熱的酒滿滿地斟進四個酒盅送到每個人面前,他先端起酒盅,“來,先祝兩位長官英才得展步步高昇。”說完將杯中酒一啜而盡。
姜瑞田受到感動不禁喜上眉梢,趕緊端起酒盅面對何掌櫃謙和地說:“謝謝,謝謝,我借花獻佛,也祝兩位掌櫃生意興隆財源滾滾。”他酒未沾脣先紅了臉,等一盅酒下肚從臉到脖子立刻像塗了彩,成了關公的畫像。
何掌櫃把幾片滷肉夾到姜瑞田的碟子裡,“姜老弟,你是個忠厚可交的人,大好人!”他又轉身對我笑吟吟地說:“安小姐,您也喝點兒,酒是好東西,多喝有害少喝有益,天涼了,喝幾口暖暖身子。”姜瑞田也從旁攛掇,我只好輕輕地啜上一口,不等嚥下已辣得嗓子啞鼻子酸,咳出眼淚。
何掌櫃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安小姐的確不會喝酒,來,喝杯茶壓一壓。”他隨手斟了茶遞給我。
我忙說:“沒關係,是我喝得猛了點兒。”姜瑞田接話:“何掌櫃有所不知,我們這位安小姐也是海量呢。”何掌櫃又在姜瑞田和自己的盅裡斟滿了酒,也不謙讓先捏起酒盅一揚脖子把酒喝乾,聲音略顯哽咽地說:“不瞞兩位,我們也打算歇業了,兵荒馬亂地把老婆孩子扔在家裡也不放心。如果有緣咱們後會有期,如果沒緣也許就天各一方再無相見的機會啦!”他的眼皮發紅,眼裡閃着淚花,無限傷感的樣子。
我跟姜瑞田也受到感染,姜瑞田低着頭沉默不語,我也因爲幾口酒的作用,從裡到外一陣陣發冷,房間的空氣也像凝固,憋得幾乎令人窒息。我實在坐不下去便對姜瑞田說:“出來時間挺長了,隊裡有事找不到咱們該挨剋了,快回去吧。”姜瑞田順勢起身告辭,兩位掌櫃難捨難分似的一直送我們到門外,我兩次回頭,見他們仍然站在原處以目相送,不由得一陣心酸兩滴清淚滾落到面頰上。
一路上我們誰都無話,心中沉甸甸的像壓着石頭。快走到隊部時,迎面開來一輛吉普戛然停住。丁懷仁一臉慍怒,一雙冒火的眼睛瞪過姜瑞田又瞪我,惡狠狠地喘着粗氣說:“你們這是去哪啦,嗯?姜瑞田,你膽子不小哇,竟敢勾引女孩子去喝酒?現在是什麼時候,將士們在前方浴血奮戰,你居然還有心思吃喝玩樂?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什麼好東西,滿腦子旁門左道,即便不是,也是受****太深,壞透了。還有,我聽說你不是跟你們隊裡林婕相好嗎?怎麼又勾搭安琪,你還想腳踩兩隻船一人騎雙馬呀?不整治你還了得——”姜瑞田青筋暴跳強壓怒火截斷丁懷仁的話:“你說我勾引女孩子實在不敢當,我一無權二無錢,拿什麼勾引?我們不過是肚子餓了去吃頓飯,這也叫吃喝玩樂?你太擡舉我了,我哪有資格呀?至於您說的受****太深,這也不合邏輯,我可是在您的領導下亦步亦趨呀!”姜瑞田一番柔中帶剛的冷嘲熱諷,聽了真是解恨過癮,我暗自叫好,再看丁懷仁早已氣得臉色煞白渾身發抖。
“你——你——渾蛋!你想造反哪!”丁懷仁咬牙切齒指着姜瑞田的鼻子破口大罵,“小兔崽子,我看你活膩了!”姜瑞田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進院子,我正要跟過去,丁懷仁叫住我,貼進我的耳朵說:“晚上來找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講,別忘了。”我未置可否扭頭就走,身後響起馬達發動的聲音,丁懷仁的吉普開走了。
晚飯後我雖然一再猶豫,到底還是去找了丁懷仁,是想知道他葫蘆裡究竟裝着什麼藥。他一改白天的橫眉立目,我一進屋便笑迎過來,一把將我攬進懷裡柔聲柔氣地說:“乖乖,我的安琪兒,小天使,想我沒有呀?我可是沒有一時不想你呀,我要是能有孫猴子的本事就好了,把你變成小得可以揣在懷裡就一刻也分不開啦。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不許你再跟那小子混在一起,你怎麼就是不聽話哪?你明明知道他已經有了相好的,就是你們隊裡的林婕,爲什麼你還要跟他胡扯?太不像話!”他又不停地在我臉上到處亂啃。
我滿心厭惡地推開他,“行啦,好好坐下說話不行嗎?”我先坐到牀板上,“我說過多少次啦,我跟姜瑞田什麼事情也沒有,你別胡攪蠻纏。”丁懷仁立刻撲過來,把整個身體壓在我身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用盡全身力氣也推不動,他又開始重複着那些令人不堪的動作。
鬧了一陣之後,我問他到底有什麼重要事情要說,他翻身坐起神情詭秘地說:“委員長到葫蘆島了,是乘“重慶號”軍艦來的,有委員長親自坐鎮指揮,徹底完蛋的日子不會太遠了。等勝利以後我就帶你去美國,送你進一所最好的藝術學校,我要把你造就成中國——不,是世界的第一流明星,相信我,我說話算數絕不食言。”“一派花言巧語,”我嘴上這樣說,心裡辣地希望他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在他臉上狠狠地掐了一把說,“你淨拿話哄我,你不是又勾搭上了那個小狐狸精?你也是用這些話哄她的吧?”“你就愛吃醋,我不是說過了,她還是個孩子,我能跟她怎麼樣呢?她喜歡玩兒就陪她玩兒嘛,天地良心,你纔是我的唯一,乖乖,吃小孩子的醋真沒出息。”邊說邊用他的手指在我臉上亂刮。
又一場噩夢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