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婕又撅起嘴,嘟嘟囔囔地說:“哼,我什麼也不懂,比不上人家,說話一套一套的。”她這話是說吳靜文呢,還是說我呢?剛纔我倆的嘴可都沒閒着。林婕哪一樣都好,就是小心眼兒,難怪姜瑞田總跟她鬧彆扭。
吃晚飯時,政工處楊秘書陪着丁懷仁來政工隊。丁懷仁一跨進門,何隊長像被蠍子蜇了似的騰地站起,因爲起身太急把碗筷碰到地上,一碗稀糊糊的高粱米飯扣在腳面上,窘得他面紅耳赤。丁懷仁皺皺眉頭裝作沒看見,轉身向大家打招呼:“都坐,都坐,”他滿臉堆笑揮着手,其實除了何隊長誰都沒動,張隊副也只是欠了欠屁股,“還是這裡好嘛,寬綽多了。”他徑自走到女隊員桌前,何隊長急忙跟過來,“怎麼樣,都安頓好了嗎?還習慣嗎?”丁懷仁連問幾個“嗎”,大家全都裝聾作啞,只管悶頭吃飯,何隊長趕緊湊上去答話:“都安排好了,請處座放心。處座說得對,這兒比那個小破樓強多啦。”丁懷仁走到我跟前,我又聞到那股刺鼻的花露水味。只聽他柔聲柔氣地說:“安琪呀,隊裡的飯不如家裡媽媽做的好吃吧?”坐在一旁的劉薇話中帶刺地說:“安琪,你看咱們處長多疼你呀?”“不應該嗎?”丁懷仁立刻把臉嘟嚕下來,“你這當大姐姐的怎麼講話?安琪小小年紀又剛剛入隊,大家都應該多關心關心嘛。”他狠狠瞪了劉薇一眼,掏出一方繡着花邊的白絹手帕,在鼻子上用力擰了擰,轉身對大家說:“咱們告別吃高粱米的日子不遠了。我告訴各位一個好消息,美國朋友援助的麪粉就要運到了,伙食會改善的喲!”何勇見大家反應冷淡,忙笑嘻嘻地打圓場:“太好了!美國人夠朋友,真夠朋友!”丁懷仁憋氣又敗興,繃着臉、揹着手煞有介事地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兒,訕訕地走了。
楊尚斌、何勇緊隨其後,就聽何隊長說:“處座,政工人員訓練班開班的日子定了嗎?”丁懷仁沒有答應,只聽見三個人錯亂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搬進沙金廠的第一個晚上我又失眠了。
我終於告別又硬又憋悶的壁櫥,能跟別人一樣睡在鐵牀上,可是環境一變反而失眠,翻來覆去心事聯翩,直到下半夜也許是快天亮了才矇矓入睡,等睜開眼睛,只有我還躺在牀上。
陶冶在我身邊用牙刷敲打着缸子喊:“小懶蟲,還不起牀?”跟着進來的吳靜文忙阻止她,“昨天搬家累了,讓她多睡會兒吧。”“誰是懶蟲?煩人!一點兒也沒有姐姐的樣。”我翻身坐起,嗔怪地說。
“你說我沒姐姐樣,好,就沒姐姐樣兒。”陶冶說着就來揭被,還把又溼又涼的手伸過來胳肢我,癢得我縮成團一連聲地喊“好姐姐”求饒。
我們正鬧着,胡美麗洗漱完回來,開始了不惜費時費力的梳妝打扮,對着小鏡子沒完沒了地照。陶冶放開我,又湊到胡美麗身後。
“哎呀,別照了,美——美——美——”胡美麗就愛聽人家誇她美,誇她白,誇她的衣服好看,也不管是真話還是假話。這會兒經陶冶一誇她又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來,這就是她的優點——沒心沒肺。
“說真的,陶冶,你看我最近是不是瘦了?臉色也不好看。”“嗯,我也瘦了。”陶冶爲證明此話不虛,特意把皮帶向裡緊了一扣。
“伙食這樣差,誰能不瘦?”吳靜文也跟着緊皮帶,“真的,我也瘦了一圈兒呢。”我急忙穿好衣服疊好被子,端起臉盆準備洗臉,就聽見室外想起一陣陣刺耳的哨音。
“集合了,快走,去晚了又得挨揢。”吳靜文挽起我就往外走,“完事兒再洗吧。”早課照例是跑步、練聲、唱歌,訓話,不同的是不必上大街,在廠區裡只需跑上幾圈兒就能把人累得喘不上氣、直不起腰。
早飯後,隊長指定姜瑞田、徐偉、韓德曾這幾個能寫會畫的一起點綴新環境,照原來隊部的樣子畫軍徽、寫標語,然後佈置上牆。女隊員掃地、擦玻璃,其餘的男隊員掃院子,清除積年的垃圾。
午飯後女隊員沒任務,吳靜文就招呼我一起散步。她跟往常一樣依然對我關愛有加,我卻因爲搞不清她跟於志強到底是什麼關係,一直心存芥蒂,再也親熱不起來。我本想拒絕,可是拒絕她就不知道她想些什麼、要說些什麼,便敷衍着答應了。
我們又順着斜坡甬路走進冶煉車間,廠房高大空曠,即使放輕腳步小聲說話,也會引起嗡嗡的迴音。
我開門見山地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她沉靜地說:“我知道你喜歡於志強,當然不是一般的喜歡,是女人對男人超乎尋常的那種感情。直說吧,你愛他,對不對?我是女人,在這種事情上是很敏感的。上次你去看於志強暈倒在醫院的院子裡,不用猜也知道是什麼原因——你看見我跟於志強坐在一起,接受不了,所以——對不對呀?”這個吳靜文真是個鬼精靈,她怎麼把我的心思透視得這樣清楚,太可怕了!可是她卻在衆人面前裝糊塗,沒有拆穿我。她爲什麼呢?
“安琪,你完全誤會了,我是在跟他談着一件並非男女私情的重要事情。從你一進政工隊我就發現你是個好姑娘,心地善良,坦率正直,就非常喜歡你,這也就是爲什麼特別關心你的原因。”我忙打斷她:“你說你在跟於志強談一件重要的事情,是什麼事情呀,神神秘秘的?你是從長春過來的,他是從瀋陽考進來的,你們根本不認識呀,我真搞不懂,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你彆着急嘛,我跟於志強僅僅是一般的朋友,到瀋陽後是經過朋友介紹才認識的,他報考政工隊是我通的消息,當然這件事我對任何人都沒有講。那次在醫院我跟於志強談什麼,現在還不想說,希望你能諒解。你一定要相信我,絕對不是在談情說愛。”她直看着我的眼睛甜甜地笑,笑得更加美麗動人。
我聽得若晦若明、似懂非懂,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問什麼。吳靜文拉起我的手親暱地說:“相信我,我永遠都是你的好朋友、好姐妹。”“你一定有許多秘密沒有告訴我。”“我哪有什麼秘密呀?好啦,咱們再走走。”吳靜文挽起我順着來時的路往回走。我們手拉着手,她那滑潤溫熱的小手又一次把真誠和友愛傳遞給我,我邊走邊咀嚼着她剛纔說過的話,難道她跟於志強一樣也是?天吶,還有誰是?姜瑞田?吳安一?陶冶?我實在不敢往下想了。於志強,於志強,你在哪裡呀?也許只有你能給我一個清楚明確的答案。
政工人員訓練班已經開班兩天,參加人員包括全師的連指導員、營教導員、團政工室主任和幹事、師政工處幹事、政工隊全體隊員。學員按編隊分住在沙金廠內現騰出的幾間辦公室內,沒有牀,一個挨一個地睡在鋪着“榻榻米”的洋灰地上。
今天上午,國防部×專員來訓練班視察,陪同專員的有師長、副師長、軍政治部副主任和師政工處丁處長。政工隊女隊員被指派做招待員,給長官們斟茶倒水。師長講話前,丁懷仁特意把我介紹給幾位長官,“安琪呀,來見見,這位是國防部×專員,這是咱們的×師長、×副師長、×主任。”這位從南京來的×專員,我在宏大電影院演出時見過,不過因爲距離較遠,什麼長相已沒印象,現在就在眼前,才得以看清他的真面目。他雖然坐在椅子上,還是比別人矮一截兒,圓圓的腦袋,頭頂禿得只剩下幾綹灰黃的毛髮,很勉強地蓋在光溜溜的頭皮上。他眯起小眼睛盯住我的臉貪婪地看着,大嘴巴咧得嚇人,說是在笑,其實比哭還要難看。
我的心突突地跳,臉上像着了火。我憑感覺知道在那裡坐着幾個人,他們穿着一樣的軍裝,瞠着一樣的眼神,擺出一樣的笑臉。我硬着頭皮向他們——那一個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行了剛學會的很不規矩的軍禮。又聽丁懷仁說:“她叫安琪,是新隊員,美麗聰明,歌尤其唱得好,很有點兒周璇的味道呢。”何勇忙不迭地湊過來,顛兒顛兒地說:“那是,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就聽丁懷仁沒好氣地申斥道:“好啦,你們準備一臺節目,等訓練班結束時演出,這兒沒你的事兒了!”啪的一聲,何勇兩腳併攏行了個軍禮,唯唯退下。我趁勢也趕緊跟着,他發現後急赤白臉地說:“你跟着我幹什麼?快到前面去,處座這樣看重你,你應該把握住嘛。”我沒理他,只管跑到男隊員後面坐下了。我知道他在處長跟前沒得好臉纔拿我撒氣。這也難怪,前天軍部撥來一批軍需品,都是美國貨,有線衣線褲、高腰帆布靴,都是新的。還有鴨絨睡袋,是舊的,每套內外兩層,沒配備的這次也只能分到一層。羅斯福呢軍便服都是舊的,每人一套,女隊員的都不合身,何隊長想讓女隊員在開班時都穿上,就派唐克找裁縫限時量體改做,好在處長跟前炫耀一下,不曾想事與願違,就因爲馬屁拍錯地方先碰了一鼻子灰。
專員講話、師長講話、處長講話,我坐在馬紮上心不在焉地聽着。這些講話千篇一律,什麼剿匪呀,西進呀,認清形勢呀,堅定信心呀,我都能背出來。
午後分組座談,大家東拉西扯,海闊天空,就是不切正題,新任小隊長徐偉急得如坐鍼氈,顛着屁股說:“哎,哎,咱們別閒扯了行不行?”“怎麼是閒扯呢?咱們說的可都是當前形勢呀。”吳安一開始便發牢騷:“你們說,現在除了軍餉不漲什麼都漲,這不是閒扯吧?當兵的天天惦記着老婆孩子、老爹老媽餓沒餓肚子,他能一門心思剿匪剿共嗎?再看看,當兵的高粱米黃豆飯吃得不是拉稀就是放屁,當官的大魚大肉。哼,打起仗來當兵的頂着槍子兒上,當官的貓在工事裡喝酒打牌,誰還肯玩兒命?能打勝仗纔怪呢?”“唉,一將成名萬骨枯!”說話也像念臺詞的孔亮也受了感染,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我說咱們這是鼓勁兒呢,還是泄氣吶?”樑大戈忍不住索性蹲起來,氣呼呼地說。
“對,別泄氣,沒聽師長說嗎,美事顧問就要到了,領頭的叫什麼來着?巴——”胡美麗激動得兩眼放光。
“巴——特——維——”陶冶特意拉長聲,她一向瞧不起胡美麗,說胡美麗是繡花枕頭,外表漂亮內裡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