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日子繼續着。上課我都會安靜地坐在小玲身邊發呆,時而會在紙上寫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時而打個哈欠。而小玲永遠都認真地做着題記着筆記,扎着一個馬尾辮子,她的身上有淡淡的清香,就好像盛開在天山上的雪蓮花。我偷偷地碰她胳膊一下總會換來兇兇的一瞥,但是每次老師問我問題,她都會比我緊張,悄悄地告訴我正確答案——這讓我想起我的高中,每次老師看到我拋錨提問我的時候,阿登江都會好心地告訴我一個錯誤的答案。
吉林的冬天會很寒冷,如同我出生的小鎮一樣。我們租了一個平房,睡的是炕,一百四十元一個月還管暖氣,房東在晚上和早晨燒一些苞米稈子,晚上燒的時候我就添一些煤炭做飯用。我給小玲做的第一頓飯就是新疆大盤雞,其實我做的並不正宗,只有一個雞腿,三塊土豆,一個西紅柿再加上三個辣椒,按照我自己的想法燉出來,我對小玲說:“這叫土豆燉雞。”小玲並不喜歡我叫這個名字:“就叫新疆大盤雞,有一天,你一定要帶我去新疆吃正宗的大盤雞。”
小玲的性格古怪而又要強,如果你的回答不滿意她立刻漲紅了小臉不理你了。我給她看新疆同學的照片,她問我:“新疆人眼睛爲什麼那麼大?”然後一副要生氣的樣子,我就會說:“大眼睛會進沙子,進了沙子就容易得紅眼病。”她就會莞爾一笑。
有一次,課間休息她突然看着我問:“我畢業以後想當白領,你怎麼看?”然後就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我就小心翼翼地靠在她的胳膊上輕聲說:“就是以後我賺錢,你白領着。”
有一次,在校園裡面散步,看到對面來了一個女孩皮膚白皙,她挽着我的胳膊隨時準備掐着我問道:“她白還是我白?”我說:“她白血病。”她臉上就會露出憐惜的表情說道:“怪可憐的啊。”
有一次,在課堂上,她問我:“爲什麼你的課本第一頁都寫四個字,海上新疆。”我說:“幾千萬年前的新疆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只是隨着時間的推移,變成了離大海最遠的地方。海上新疆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懷念過去,另一個就是擁有了在青島海邊出生的你。”
她問過我無數犀利的問題,在我準備睡覺的時候,
在我準備吃肉的時候,在我準備看電影的時候,在我準備親吻她的時候,每次我都逢凶化吉。但是她從來沒有問過我“如果我和你老媽同時跳進河裡,你會先救誰”這樣傻蛋的問題。
我承認我設想過無數次回答先救老媽還是先救女朋友的這樣的問題與場景,比如如何轉移話題,比如這個世界上沒有假如。當時夜幕正在落下,江灣大橋霓虹燈閃爍,我揹着她,她手裡拿着一個棒棒糖,她問我:“沉不沉?”我說:“整個世界都背在了我的身上,你說呢?”小玲一下從我背上跳下來,很嚴肅地問我:“一個人的想念是不是另一個人的宿命?”我承認這個問題相當的虛無縹緲,但是她的表情是我見過最嚴肅的時刻,我不知所措地站在江灣大橋上,凌空踏虛。她含着棒棒糖就像一個包租婆一樣對我喊道:“楊奮,回答不出來,我就把你推下大橋落到松花江上,一直漂到朝鮮去。”我很小心地回答道:“松花江不經過朝鮮啊。”當時黑暗慢慢彌滿大地,我和小玲裹着棉大衣,小雪飄灑,在霓虹燈的照射下像閃閃的小星星又像舞動的螢火蟲。我腳下是洶涌澎湃的松花江,河水湍急,嘩嘩地敲打在石塊上。不遠處是一個教堂,小玲子拉着我的手說:“那裡賣的紅薯最甜了。”
大學的生活總是快樂而短暫的,我們在校園裡牽手走;在上課的時候她捧着厚厚的法學書,而我讀着雨果和杜拉斯;我們躺在松花江邊上的草叢上聽着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我教會了她玩檯球,教會了她滑旱冰。我們一起去超市購買特價的菜和大火腿回到租的房子裡,弄個簡單的火鍋,坐在熱乎乎的炕頭上吃着火鍋聊着天。
大學四年我就回過一次新疆,每年的寒假都會選擇去不同的城市過,招待我的都是一些不回新疆的同學。小玲問我:“爲什麼不回去過年?”我說:“我受不了每次坐火車問別人到哪裡了?答案永遠是甘肅。我也受不了別人回家都是回家,而我回家卻是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家。有時候這個回是迂迴,有時候這個回是回味。”
大學快畢業的時候,小玲的脾氣變得更加古怪,時常莫名地發火,上課的時候突然摔書,下課的時候對着窗外發呆,做着飯小聲地嘀咕。有一次把飯做糊了,就哭了起來,哭
的聲音好大,我就緊緊地抱着她,緊緊地抱着她不說話。我以爲,我抱着她,所有的一切都會爲我們讓路,我們會有一個美好的生活。
“故事的結局是美好的嗎?”這是小玲和我去新疆的火車上問我的。我很堅定地回答:“是的。”小玲喃喃地說:“那也許是沒到最後。”我緊緊地抱着她說:“無論結果是什麼,你都是我最愛的人。”
大學畢業的時候,很多人選擇了留在吉林繼續複習考司法考試,小玲經不住我的勸說隱瞞家人和我去了新疆。我用參加徵文比賽獲得的獎金買了一個二手相機,從長春到烏魯木齊,在中途西安過站的時候,我問小玲:“想去看大雁塔嗎?”她點了點頭,我們就衝動地下了火車在西安玩耍了三天。剩下的路程,我們站票回去的,一路上小玲挨個問:“你們在哪兒下車?”就因爲她看到我累了。終於有一個人在最近的一站下車,小玲佔了座位讓我坐,我們互相讓着座位,我說:“我不累。”
那個秋天,我們終於踏上了新疆這片土地。從烏魯木齊到青河,一路上都是戈壁灘,快進青河的時候會看到牧民騎着馬趕着羊羣過馬路,一路上還能看到普氏野馬、北山羊、狐狸,甚至狼,它們成了保護動物以後就不再怕人類了。青河人口百分之八十都是少數民族,還保留着安逸而又質樸的生活方式,我對小玲說:順着酒瓶子就能找到這個小鎮,因爲每年的冰凍期很長,這裡的人們在冬天會選擇喝酒禦寒。
青河的夜晚很美,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伸手可及。小玲拉着我的手說:“你很幸福,你擁有了我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吃阿魏蘑菇,第一次吃新疆大盤雞,第一次去草原,第一次看沙漠,第一次看到大風車,第一次吃五道黑魚,第一次去戈壁灘揀戈壁玉。第一次見到了日全食,那一次的日全食阿勒泰是最好的觀測點。小玲對我說:“我終於明白我爲什麼喜歡上你了,是因爲你如同你的家鄉一般,山清水秀出才子。”
回青河和阿登江又一次團聚了,阿登江已經是克拉瑪依的一名石油工人,在吃飯的席間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我希望你選擇了愛情並且選擇了好的生活。我相信你能出人頭地的,因爲你簡直就是雞立鶴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