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下起了雪,白瓔珞從慶安堂出來時,院子裡已經鋪上了一層輕薄的白雪,擡頭望去,灰濛濛的天空中,簌簌落下的雪花別有一番自由自在的飄零,讓人的心也跟着無拘無束的,似是飛到了天盡頭一般的暢快。
臨近晚膳時分,白老太爺從府外回來了。
進了慶安堂,一股帶着淡淡香草氣息的熱氣撲面而來,白老太爺撣了撣衣襟上的雪花,又跺了跺腳,方接過秋紋遞來的熱帕子淨了手。
“晚膳稍等片刻,我和老太爺說會兒話。”
擡眼看着秋紋吩咐着,白老太太順勢從秋月手裡接過了茶碗,遞給了白老太爺。
秋紋和秋月擺了擺手,帶着屋裡的小丫鬟們盡數退出了正屋。
“怎麼了?”
掀開碗蓋撥着浮動在水面上的茶葉,白老太爺不自禁的素正了臉色。
面色柔和的笑了笑,轉瞬卻變成了苦笑,白老太太輕嘆了口氣,頓了頓道:“珞姐兒說,她不要那些東西,讓咱們別夾在中間爲難了。”
一語話畢,白老太爺的動作,也瞬時停了下來。
“可是老二媳婦兒又找她了?”
帶着一絲怨氣似的,白老太爺將茶碗擱在了炕几上,杯盞相扣的清脆響聲,在靜謐的內屋裡,顯得愈發驚心動魄。
神情一怔,白老太太搖了搖頭,“應該沒有。珞姐兒跟我說的那些話,瞧着像是她自己想明白,不是旁人教了她說的。再說了,這一年來我一直暗裡瞧着,老二媳婦兒已經拿捏不住珞姐兒了,所以,此番應該不會是二房的算計。”
點了點頭,白老太爺沉聲問道:“珞姐兒怎麼說?”
將白瓔珞說過的話再次跟白老太爺說了一遍,白老太太滿是唏噓的說道:“一直都知曉她是個心思剔透的好孩子,卻不成想,這麼大的一筆財富放在眼前,她也不動心。可嘆他們,竟還不如一個孩子……”
似是想起了二夫人和四老爺那日在屋內不忿爭辯的面孔,白老太太的臉上,有些失望的無奈。
“那你怎麼看?”
兩手握在一起輕輕的揉捏着,白老太爺擡眼看着老伴兒問道。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珞姐兒說她時常記着這句話。她不爭不搶,那是她明理,可我們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裝糊塗啊,這一次,我卻偏偏要給她,讓老二和老四死了那份算計她的心。要不然,就是將來去了,我都沒臉見士鳴和他媳婦兒……”
說到最後,白老太太的話音中,已有些哽咽。
安慰的拍着白老太太的手,白老太爺笑了笑,“你呀,都多大歲數了,還不如一個孩子,那麼點兒東西,至於掉眼淚嗎?那幾個不成器的東西,如今咱們也都費心拉扯大了,將來是什麼樣,就只看他們的造化了,咱們啊,該吃吃該睡睡,由着他們去吧,啊?”
“你的意思……”
以爲白老太爺打算放任自流,白老太太的面上有些猶疑。
白老太爺轉過頭看着外面已經黑下來的天色,聲音也跟着冷了幾分,“過幾日,那些掌櫃的們不就要來府裡磕頭了嗎?這幾日,咱們也好安靜安靜,看看他們都打的什麼算盤,總讓他們偷雞不成蝕把米纔是,要不然,將來還有大虧等着他們呢。”
白老太爺這幾句話說的有些模棱兩可,可白老太太和他一起生活了一輩子,頓時明白過來,他心中早已有數,如是想着,她有些釋然的長嘆了幾口氣,一邊,揚聲喚了秋紋和秋月進來,吩咐她們擺膳。
沒一會兒,白瓔珞披着斗篷過來了。
見祖父祖母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帶着從未有過的憐憫,白瓔珞知曉,定是祖母把下午自己說過的那番話講給祖父聽,二人擔心起自己的將來了。
可到底都是未來的事,如今說的再天花亂墜,沒有見到真實的模樣,二老怕是都不會放心,白瓔珞也不再多說,只嬌憨的說了些書本里看來的趣事逗着他們,三人和樂的用了膳食。
秋然軒裡,服侍着二老爺用了膳,又出了門,二夫人回過身來坐下,徑直端起碗吃用起來,一邊吃,一邊問着坐在身邊的白瓔芸,“這幾日,六丫頭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白瓔芸回想了片刻,搖了搖頭,“她如今獨自一人住在承歡居,關起門來便一人說了算,祖父祖母又拿她心肝寶貝兒一般的疼着,要星星不敢給月亮的,日子過得逍遙着呢,哪裡還能有不對勁的地方?”
說罷,白瓔芸夾了一片冬筍吃了起來,吃了一半,似是反應過來了,後知後覺的問道:“娘,你是說分家產的事情?”
二夫人沒好氣的點了點頭。
怪不得白瓔芸和她爭起來總是吃虧,自己女兒這幅性子,將來可怎麼是好啊?
愁歸愁,卻遠不及眼前的煩惱讓人憂心,二夫人一想起來,就沒了胃口,索性擱下了碗,“若是你祖父祖母鐵了心要把三房的財產都給她,那咱們以後可還有的苦日子呢。”
假若白士鳴還在,只要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還未駕鶴西去,那這一家子是絕對不會分家的,那樣,二房的吃用,都還算在公中,而靖安侯府的那些資產,也是一分爲四,四房各佔一份。
可一旦按着如今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的說法,要把三房的財產劃給白瓔珞,那勢必牽扯到分家一事。按着從前的規矩,分家時大房佔四成,其餘三房各佔兩成,這樣一來,二房和四房的吃用不但要從自己的那一份裡出,年底的分成,也要各憑本事了,從前那樣坐等分紅的好事,就一去不復返了。
所以,這就是這麼多年二房和四房從來不提及分家,如今卻急得火燒眉毛的真正緣由。
不忿的撇了撇嘴,白瓔芸嘟囔着說道:“也不知道六妹妹哪裡好,哄得祖父祖母一心向着她,如今還拿靖安侯府的家產貼補別人家。”
一想到白瓔珞即將擁有一份令人嫉妒到發狂的嫁妝,白瓔芸的心裡,便有些火燒火燎的急躁。
衆人心思各異,一轉眼便到了臘月十五,一家子團聚在慶安堂共享天倫的日子。
用罷晚膳,見屋內氣氛有些素正,白進遠便起身帶着弟弟妹妹們退了出去,一時間,屋內便只餘二老和三個兒子兒媳。
“你們,可想明白了?”
擡眼看着二老爺和四老爺,白老太爺開門見山的問道。
二老爺躊躇着低下了頭,暗自決定不去當那出頭鳥,一邊,卻不動聲色的拿眼角的餘光去看四老爺。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頓時,面色都有些訕訕的。
二夫人見狀,暗恨二老爺不爭氣,輕咳了一聲開口說道:“公公和婆婆的意思,我們都曉得,自然是沒有意見的。”
屋內頓時靜謐下來,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得見,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似是沒想到,都有些不敢置信的驚詫,反觀靖安侯和薛氏,卻都很冷靜,顯然是不相信二夫人會這麼輕易的放棄,還等着她的後話。
另一邊,四夫人則雙眼冒火一般的瞪着二夫人。
二夫人頓了頓,再擡眼時,眼眶都紅了,“人都說,生恩不及養恩大,珞姐兒雖是三房的小姐,可這麼多年,都是我和老爺拉扯大的,但凡芸姐兒有的,珞姐兒也都有,可她又是怎麼待我們二房的?老太爺,老太太,二房本就不富裕,這些年,我可沒少拿自己的陪嫁出來貼補珞姐兒呢,如今,我……”
適可而止的頓住了話語,二夫人提着帕子嗚咽着痛哭起來,仿若這麼多年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一顆心像是墜到了谷底,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相視一眼,渾濁的目光中,盡是無可奈何的悲涼。
擺了擺手,白老太爺哭笑道:“自古以來,分家一事,便是父母決斷,找你們商量,本就是想和和氣氣的,如今瞧來,着實有些畫蛇添足了。”
白老太爺話音一出,二房和四房都心內一沉,二夫人更是嚇的停住了哭聲。
白老太爺繼續說道:“珞姐兒是個女孩兒,平白得了那些東西,興許日後你們還會因爲此事和她生了罅隙,倒枉費了我們體恤她的一片心意。這樣吧,三房該得的那兩成家產,其中一成,分成三份,珞姐兒得一份,二房和四房各得一份,大房麼,就算了吧……”
“爹,您這說的什麼話,您便是給了大房,大房也沒臉要的。”
靖安侯忙起身回話,身後,薛氏也跟着起身,口中連聲應着“是”。
飛快的在心裡算計着,二老爺和二夫人對視一眼,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他們本就不指望能將那兩成全部得來,如今這樣,已經算是意外之喜了,畢竟,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已經讓步了。
倒是二夫人,心內有些不甘心:平白的爲四房爭取了一份。
回頭去看,果然,四老爺和四夫人雖面色平靜,可眼眸中,都有些壓抑不住的竊喜。
“至於那另外一成……”
再度開口,白老太爺冷聲說道:“人都說,養兒防老,可如今瞧着,你們連早逝的弟弟弟媳留下的唯一骨血都要算計,我們也指望不上你了,那一成,就我們放在自己手裡吧,從此以後,你們也都甭惦記了。”
白老太爺的話音一落,靖安侯已經變了臉色,跪倒在地磕着頭道:“兒子不孝,讓爹孃累心了……”
身後,二老爺和四老爺都面色泛紅,卻囁喏着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