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幾人都笑了,氣氛輕鬆了許多。
朱佑翔故意將腳步放慢,直到和樂正雲並肩。那人從開始就未置一詞,平和得如雪洗的天空一般,清曠高遠。
老人停了腳步,看看樂正雲,又看看朱佑翔。後者立刻將眼神低垂下去,不自然地摸摸眼鏡。
“既有將軍衝鋒陷陣,又有名士運籌帷幄,”老人點頭,“長樂集團雖遭此大難,卻仍有國士無雙,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樂正雲清曠的眸子有訝異一閃而過,但老人已邁步繼續向前,“我們董事會意見並未統一,股東大會更難協調。老頭子一人相信你們,說明不了什麼,也不要太過樂觀。”他步履蹣跚,雪地印上的腳印卻又深又穩,“就此別過,兩個丫頭。”
樹枝上一隻凍雀撲翅而躍,幾枚雪花輕輕散在樂正雲的肩頭。
九州幫他撣掉,無意中發現,自己的頭如果稍稍一側,正好可以靠在他的肩上……
“老人在暗示什麼?”樂正雲沒有注意到她心思神遊,鎖眉深思。
赫連九州揮掉自己腦子裡涌出的一剪風月,“或許,還有些反對的力量很強大。”
樂正雲沒有說下去。他從不多話,只行動。
星移北斗,寒月冷弦,人影相攜。湖水被星光踱得盈盈脈脈,湖邊大樹下,九州一屁股坐下來,“累死了。”
一個一個去拜訪“天泰”的數十股東,虧樂正雲想得出這樣的主意,下得定這樣的決心。似乎,自己之前一點也不瞭解他。望向身邊人潭水深邃的眼眸,九州心中難免泛起一絲敬意和三分迷惑。
“不要坐在雪地裡。”樂正雲略冷了冷聲音,一天一地的月華都沉澱在他寧定的眸子裡。當他的眼神變化時,柔倦化爲深邃,梨花潔白中竟似刀光劍影,光華難以琢磨。
赫連九州呆呆地望着他,到底哪一個,纔是真實的他?
“你把頭髮剪掉好不好?”九州說。
“爲何?”
“我不喜歡你扮女人,”九州尷尬地別過頭,竟有十分孩子氣,“讓我老想保護你。”
樂正雲順勢拉她起來,似笑非笑道:“我若剪了頭髮,你就不想保護我了?”
“我不知道。”九州搖頭,“有時我覺得你很強大,強大得令人害怕。”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裡。”又指指自己的心口,“還有這裡。”
樂正雲沉默不語。銀色輝光流淌過他如畫眉目,撫摸過他挺直的脊背、卓絕的風姿。
今夜沒有喝酒,但九州總覺得有些醉了。
第三日。
大廳裡氣氛嚴肅,每個人的臉上都無一絲笑紋。
九州本已十分篤定的心中,此刻也一線懸起。這個項目是挽救長樂集團的最後一線生機,也是幾個月來心血的最後一條出路,不能有“如果”,也不能有“萬一”。看看那人,雲淡風輕的眸子依然,但右手玉管輕輕握成拳。
朱佑翔額上有幾滴汗,不知是熱,還是緊張。
“兩位。”董事長面色端凝,頓了一秒,宣佈道,“股東大會最後的決議是——停建‘千島湖夢’工程。”
轟然怔忡,赫連九州以爲自己聽錯了。衆人惋惜的神色,朱佑翔張大的嘴,老人深皺的眉頭,都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她沒有聽錯。
一弦希望霎時崩斷,如至冰窖。
怎麼會這樣?她和樂正雲,本來已經說服了絕大多數股東的。形勢爲何又急劇逆轉?而且,這一錘定音,再無機會。
股東們搖着頭離開了,老人頓了頓,但什麼也沒有說,只有朱佑翔貪戀地看了樂正雲一眼,欲言又止地離去。
赫連九州擔憂地望向樂正雲,怕他承受不了。那人臉上卻只有深思,深、深、深入了烏黑眉睫。
“不要放棄希望。”九州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感覺到那清涼的指關節在她掌心靜如玉石。十指相握,竟似這絕境中僅存的一線光、一絲熱。
樂正雲輕輕抽出手,“這件事,後方有高人。”
九州凝聚精神。
“從老人的暗示裡,我就隱有覺察,事情不那麼簡單。今日的結果,不過是印證了最壞的猜想。”他的視線彷彿要望穿雪景後的真實,“‘千島湖夢’項目做下去,本是雙贏的決定,爲什麼董事們會如此爲難?又爲什麼,股東們已經接受了我們的方案,卻在一夜之間突然反悔?”
“除非,”九州接着道,“有更大的利益等着他們。或者,他們有不接這個項目的理由。”她彷彿說了一句廢話,但意思卻已明白。
的確,讓人做一件事,只有兩個最迅速的辦法:利誘和威逼。
赫連九州腦中似有火花一閃,但她要細想時,卻捕捉不到。
“去找朱佑翔。”樂正雲突然轉身,“他也許知道些什麼。”
他們找到朱佑翔時,這位公子哥正在和一羣家丁堆雪人,認真投入的樣子倒不難看。他的鼻子很挺,所以側面比正面出色。
“少爺,你看,誰來了?”一個家丁悄聲道。
朱佑翔回頭,手中的雪球啪地掉了下去,把雪人的臉砸了一個大坑,十分滑稽。他慌忙站起來,拍了拍沾雪的衣服,又理了理衣領,端正地站好。
“我有事請教。”樂正雲頷首,示意他借過一邊。
望着那近視眼屁顛屁顛的樣子,赫連九州心中一股無名火。
“‘千島湖夢’項目停建,是否還有隱情?”樂正雲悠悠問。
朱佑翔不安地扶扶眼鏡,“這是股東們的決定。”
“誰影響了股東們的決定?”赫連九州火焰雙眸逼視他。
“沒有誰。”朱佑翔看上去養尊處優,但也並不純然是個好應付的角色,“此事已成定局,兩位多問也於事無補……”
他話未說完,赫連九州已一記冷傲眼神打斷他,“說實話。”
“我無可奉告。”朱佑翔也有些被惹惱。
“傳聞五年前,曾有些有黑道背景的股東入股‘天泰’,可有此事?”樂正雲閒適地,極隨意地問。
朱佑翔和赫連九州的臉色都變了。
“我一直在想,朱鴻老人何等梟雄,令他深感無法掌控的事,除了民意,恐怕只有道上的力量。”風柔倦掀起他束着長髮的白絹,輕緩舒和,平靜襲人,卻容納着強大的洞察力,“我沒有完全理解老人的暗示,才至今日一敗塗地。既然事已至此,朱先生,我只希望敗也敗得明白。”
朱佑翔又摸了摸眼鏡,手心爬滿了汗水,終於含混道:“青都的人……來過。”
九州握住手邊一根梅樹枝,咔嚓一聲,樹枝被狠狠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