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燈亮了。彷彿只在一瞬間,大地歸於寧靜。
人們眨了眨眼,還未完全適應光線的眼睛愕然望着彼此,有的正弓着背伏在桌腳來不及直腰,有的緊緊抱着一根壁柱來不及放手,甚至有的趴在地板上只來得及擡起漲紅的臉……
光明來得太迅猛,不容人掩飾。衆生百態,在黑暗和危機面前露出本性,把最原始的膽怯顯露在彼此眼前。
九州瞟向身邊,才發現琴旁空空。蘇問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她疑惑地在人羣中尋找那一襲布衫,沒有。
人羣匆匆離去。除了赫連九州,沒有人關心蘇問何時離開。這些所謂的社會上流人士在輕微的地震中丟失了他們視爲衣冠的體面風度,只希望能儘快逃離自己的狼狽醜態。
夜空,一顆流星劃過綢緞般溫柔的夜幕,尾翼擦出幽藍的火花。九州突然記起,蘇問輕輕擡手,撣去身上一枚落花的情形。
一種離愁別緒充溢在她的胸口,連她自己也不知這種悵然從何而來。
蘇問是何時離去的?又爲何丟下她獨自離開婚宴?
而樂正雲,終是沒有來。
早餐時間。
可愛的李淮遠先生摘下眼鏡,把手邊的報紙放下,開始吃麥片。
李杜易一邊喝牛奶,一邊拾起報紙。頭條就是昨日本市地震的報道:在市南郊區發生四級地震,持續時間僅十多分鐘,並未造成人員傷亡。
“昨天地震啦!你們看報紙了嗎?”
“還有什麼比父母從報紙上才得知女兒訂婚的消息更大的地震?”李淮遠先生搖頭。
赫連媽媽端着一疊煎雞蛋過來,朝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問:“九州呢?還沒起來?”
“訂婚宴被地震攪局,她躲在房裡哭泣呢。”李杜易嘿嘿道。
兒子的幽默把李爸爸逗得莞爾一笑,“這恐怕是天意,知道九州不願意嫁。”
“我來了。”赫連九州一身睡衣從洗漱間出來,深深的黑眼圈昭顯睡眠嚴重不足。李杜易皺皺鼻子,“老姐,你昨晚去搶劫了?還是真的客串了一回幽怨棄婦,整夜失眠?”
赫連九州懶得與他擡槓,扔過去一個白眼,“費心了,我睡得很熟。”在沉沉的睡夢中,自己整晚都被夢糾纏,醒來後全身溼透。
李杜易順手將報紙扔到身後的沙發上,挪出位子給九州,後者坐下來慢慢吃起“吐司”。李杜易瞪大了雙眼,與爸媽交換了一下眼神,三人面上都是關切之情。
“九州,”赫連媽媽放下手中的活計,不放心地問,“不舒服嗎?”
繼續吃。
“九州?”李爸爸也停下了。
“赫連九州!”李杜易把她手上的那片“吐司”搶過來,“你吃杯墊幹嗎?”
這天早上,家中保持二十多年的記錄被打破了——赫連九州吃飯的時間由全家最短變成了全家最長。
吃過早飯,九州坐到沙發上開始看報紙。
“九州,是不是昨天訂婚的事……”李爸爸終於忍不住坐到她身邊問。
“孩子的事你別瞎操心。”赫連媽媽輕輕擰了李爸爸一把,對九州道,“你看報紙,媽媽去收拾碗筷,啊?”
九州點點頭。
報紙上無非是長篇大論昨天地震的報道,她隨手翻到第三版,下方有一起車禍新聞,配着一張小小的圖片。九州掃了一眼,正要翻過,但那圖片上的剪影讓她心中突然一緊。鏡頭是從遠處拍攝的廣角畫面,維持秩序的警察是畫面的中心,圍觀的人羣熙熙攘攘。在右角救護車處,醫護人員擁着一個擔架,上面的白點小得幾乎不會被人注意,但她偏偏看見了。
有時候,人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發現某個人,卻不是用眼睛看的。
婚宴上猛然的失神,睡夢中糾纏的慌亂,照片上熟悉的感覺……九州心絃劇震,希望她的感覺是錯的。
“請問,你們這裡有沒有接收昨天車禍的傷者?”喘着大氣的問話把導醫臺的護士小姐嚇了一跳。面前,一個明豔倨傲的女子活像一隻從水中撈起來的鴨子,渾身都被汗水溼透。
“沒……沒有。”護士小姐搖頭。
赫連九州立刻轉身,卻被一句話拉住腳步,“今天晨報上報道的車禍嗎?傷者在仁濟醫院。”一個正路過的年輕男醫生說。
“謝了!”赫連九州飛奔出門去。強烈的不安驅使着她的腳步……
仁濟醫院。
“昨天車禍的傷者?”護士小姐轉身對走廊上的中年人說,“大夫,傷者的家屬來了。”
跨進病房時,九州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她一生也沒有這樣緊張過,希望那危重病房中的人不是他。
她輕輕地推開門,緊張得幾乎要停止呼吸。
氧氣罩遮住了清冷的臉,修長的眉睫彷彿失去了生命力,鮮血正一滴滴注入那清瘦皓腕中。
九州的視線頓時凝固,全不覺自己的手腳冰凍似鐵。呆呆地,她握緊了那同樣冰涼的手。
或許她應該對他說話,或許她應該流出淚來,讓他能在寒冷中聽到呼喚,在黑暗中觸到溫柔。可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滴淚也流不出來,恐懼像氧氣罩一樣罩住了她,讓她的每一口呼吸都浸泡在劇烈的慌亂中。
樂正雲,他怎麼會沉寂至此?他擡眉看人時清冷卓絕的風姿,他微笑時眸子裡的春水漣漪,爲什麼都被一抹無生氣的白色掩去?這,是否就是“死”?
九州打了一個寒噤,雙拳握緊直至指關節泛起青白,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緊張絕望到無以復加。
突然,一聲低得幾乎弱不可聞的動靜從氧氣罩中逸出。沉重的睫毛動了動,彷彿鴿子的翅膀沾了雨水,展不開來;又似乎空氣太沉重,他單薄的呼吸拂不開阻力。
“樂正雲!”九州驚疑喚道,“樂正雲!”
昏迷中的樂正雲彷彿重複着某一句話,只聽得清間或的幾個字,聲音含糊而痛苦。九州低頭湊近他乾裂的脣邊,斷斷續續地聽到“李……九州……”幾個破碎的音階。
九州全身一震。他一遍遍夢囈的那些破碎的名字,不是“赫連九州”,而是“李九州”。
“李九州,你搬家了不告訴我……”
“李九州,你搬家了不告訴我……”
一遍一遍無意識的呢喃,彷彿永無止境的溫柔悲傷地迴旋在生命的空谷中。
九州突然伸手去探他的額頭。那裡,一道月牙形的淺淺疤痕,讓她如被開水燙到一般猛然縮回手。
一道淺痕,利劍般劃開歲月的塵土,燎原大火將回憶的引線點燃。赫連九州渾身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