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用力屈起抓着地磚,仿若能看到一道道掙扎的痕跡。
傅頌庭握住她的肩膀,“你還大着肚子,起來再說。”
傅染被他攙扶着起身。
“爸,他也拖不下去了,醫生說只有媽的心臟才能救他,我要怎麼辦?”她雙手掩面,明成佑這好不容易滋生出來的一點點希望,卻是要面臨着範嫺離開的事實,儘管知道,哪怕沒有明成佑,範嫺還是要走,可如此殘忍的現實擺到眼前,傅染哪裡能招架得住?
傅頌庭坐回牀沿,目光移向範嫺的臉。
“小染,你別覺得太難受,”傅頌庭嘆口氣,“如果你媽的心真的能夠救成佑,也算是上天的安排,她一直自責沒能好好愛你,虧欠了你二十幾年的感情,能在成佑身上得已延續的話,也沒什麼遺憾了。”
傅染站在牀邊,眼裡看到的範嫺,是一張朦朧的臉。
“小染,我跟你媽都是黨員,之前也自願簽署了死後捐贈遺體的協議書,你不要難過,就算你媽的心臟不救成佑,也會給其他人。”
傅頌庭端詳病牀上的妻子,傅染有些吃驚,“你們?”
“人死了還要這具身體做什麼?燒掉後也不過是捧灰而已,如果能多救幾個人,到底能不能入土爲安又怎樣?心靈能夠安靜才最重要。”
傅染走到牀畔,耳內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儀器聲,她看到原本是波形的線,陡然成爲平直。
“媽!”
她聲嘶力竭。
傅頌庭鬆開握住範嫺的手,沒多久,醫生跟護士再次涌進房間,經過搶救後,宣佈死亡。
傅頌庭兩眼通紅,他走到傅染身側,“小染。”
話音未落,人卻倒了下去。
“爸!”
這樣的刺激,哪怕裝得再堅強都禁受不住。
護士合力將傅頌庭帶到旁的病房,傅染幾步走近範嫺牀邊,她臉蒙入蓋於範嫺身上的被子內。
主任聞訊快步趕來,“少奶奶,您快做決定吧。”
就算是殘忍,卻還是忍不住催促。
傅染直起身,主任將準備好的文件給她,“還是需要您籤個字。”
傅染接過簽字筆,手卻似有千斤重,這一筆落下去,意味着範嫺就真的走了。
帶着殘缺破敗的肢體,從此遠遠地離開傅染。
眼淚一滴滴砸在a4紙上,暈開的字體呈現出放大的模糊,傅染強打起精神,顫抖而快速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主任目光望向範嫺,“準備手術。”
“好。”進來的護士長等人趕緊出去做準備工作。
傅染看到一名護士要把呼吸機摘掉,“等等。”
她越步上前,護士瞅了眼,把手鬆開。
傅染坐在牀沿,拉起範嫺尚有餘溫的手,她將手背貼向自己的臉,“媽,下輩子您要記得,如果我還能成爲您的女兒,您一定不能讓我離開你那麼久,您別走得太遠,知道嗎?”
傅染強拉起嘴角,眼淚卻忍不住簌簌而落,“媽,您記得,您的外孫他叫明擎瀚,您還要記得,您有個女兒叫傅染。”
她單手撐在範嫺耳際,身子傾過去,另一手扣住呼吸機。
微用力,她把呼吸機親手撤掉。
傅染看到醫生和護士出來,推了範嫺的牀往外走,她手掌掐着牀頭櫃,直到衆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傅染這纔跟出去。
手術室的大門緊閉,李韻苓和明嶸都在外面,傅染坐在他們對面的椅子上掩面而泣,漫長的等待,就猶如在挖她的心,取她的內臟。
明錚送了趙瀾趕來,他看到傅染,走過去坐到她身邊。
傅染環緊雙肩,明錚把車上拿下來的外套給她披上,“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
傅染只覺鼻翼間衝出一股滾燙,手一摸才發現是流鼻血,明錚趕緊拉過她的手,替她按緊虎口處,“把頭仰起來。”
她卻充耳不聞,任由鼻血滴到身上,明錚忙從趙瀾那取來紙巾替她按住鼻子。
傅染眼睛緊盯着手術室的門,李韻苓看到她的樣子,幾步走到她跟前,“這裡有我們,你快去休息吧。”
她伸出手,用紙巾按緊鼻子。
李韻苓眼角軟下,手掌落到傅染肩上,“你媽媽……但也總算能讓成佑有希望,小染,別太難過了。”
明錚難掩吃驚,“小染,阿姨怎麼了?”
傅染抿緊脣瓣,明錚大概也猜出了幾分,他側臉別過去望向傅染,腹部傳來的抽痛似乎越加明顯。
她站起身,去洗手間把臉上的血漬洗乾淨。
傅染走出去後無力地靠向牆壁,她實在找不出半分還能堅持下去的力量,慢慢回到手術室外,一股溫熱順着大腿內側破體而出,傅染痛得彎下腰。
趙瀾忙走向她跟前,“小染,怎麼了?”
“肚子好痛。”
趙瀾定睛一看,“不好,羊水破了,是要生了。”
李韻苓趕緊讓明嶸去喊醫生,“離預產期不是還有二十來天嗎?”
傅染撐住牆壁,被送進產房時已經凌晨4點。
儘管是單獨的房間,又有兩名負責接生的護士在旁,傅染還是感覺到揮之不去的孤獨感,又是在這樣的情景之下。
她痛苦難耐地緊揪住牀沿,護士給她檢查,“宮口才開一指,還早呢。”
這時候的陣痛,大約十來分鐘一次。
傅染忍過後躺在牀上盯着天花板,明成佑早已在醫院給她安排最好的房間和醫生護士,可傅染寧可躺在普通的產房內,有老公可以陪產,別人哪怕再專業,都不能拂去傅染心裡此時的恐懼。
兩名護士見時候還早,時不時也會過來看一下。
“你聽說了嗎,主任在做個心臟移植的手術。”
“聽說了,”另一名護士扭頭望向傅染,“你說好好的生孩子,媽和老公都不在身邊,怪可憐的。”
“可不是嗎?我當時生第一胎,全家都出動了,堵在產房門外,我老公更是急得團團轉,中途還給我買巧克力進來,說讓我接接力。”
陣痛猛然襲來,傅染屈起雙膝,這種痛一下緩一下可比一刀切下去令人難受的多。
她額前滲出細汗,後背早已浸溼,護士過來望了眼,“我看到明天中午差不多。”
另一人也上前,“有些人生孩子就很容易,可有些人就得受盡折磨,肚子裡的小傢伙,可別讓你媽媽吃太多苦。”
一直撐到早上7點多,傅染痛得全身痠麻,趙瀾進病房來,買了些吃的,護士從口袋裡掏出塊德芙放到牀頭櫃上,“應該快了,你加把勁。”
傅染滿臉的汗,她伸手拽住趙瀾的衣袖,“媽,手,手術怎麼樣了?”
“還在進行。”趙瀾滿面擔憂,“小染,媽就守在外面,你要實在怕就喊我。”
她起身要出去,傅染扣住她袖口的手卻並未鬆開,護士還是將趙瀾請出了房間,傅染也不是非要人陪着,只不過這時候,哪怕有個人站在邊上不說話,都是一種很好的寬慰。
傅染眼睛望向牆壁,時間過的很慢,下一次再看的時候,彷彿都沒轉動過。
她雙手抱住肚子,護士分開她的兩腿。
“寶寶的爸爸還在手術室吧?”
傅染咬牙點點頭。
“你很堅強,我相信他也會跟你一樣堅強,寶寶提前出生肯定是想早些跟你們見面,你深呼吸,然後用力……”
“啊——”
傅染手指顫抖地握緊牀單,“我真的沒力氣了。”
“那邊的手術可能還沒結束,你不想抱着寶寶去手術室門口等你老公出來嗎?”
傅染痛得連回答的氣力都使不出,她只知道,她連放棄的權利都沒有。
她閉上眼睛用力,恍惚中,彷彿感覺有人握住她的手。
溫暖而修長的手指。
手掌輕柔地撫過她的肚子,還有人在她耳邊說,“傅染,傅染。”
如此繾綣的語氣,她眼淚奪眶而出。
恍然間,又好像看到範嫺,媽媽的影子跟明成佑重疊到了一起,傅染使勁全力,她咬得嘴角破裂,傷口的疼痛根本不及此時。
如果,不是心裡想着明成佑,她肯定撐不過去。
明成佑說,這是他唯一可能有的一個孩子了。
傅染躺在牀上深呼吸,枕頭被汗水和淚水浸溼。
她一直沒跟明成佑說,她還想要一個寶寶。
從懷孕初期到生產,她都要明成佑能陪着,他的私人空間內,還要放入他們的全家福。
他儘管要走,她也要拉緊他的手。
一如當初,她說的,明成佑,我們在一起吧。
一股墜痛再度襲來,傅染只覺頭暈目眩,她聽到護士在說,看到孩子的頭了。
可忽然的,她就再使不出一點點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