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筠不過一句玩笑話,卻讓武承肅渾身一震。
似道破天機一般,許多他曾經疑心的事,忽然明朗了許多。
然而有的時候,看得清楚、活得明白,未必就是好事。
武承肅看着陽筠,面色凝重。
的確,陽筠就是父皇塞過來的,而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太子妃非但沒什麼不妥,相處久了,反而讓他十分青睞。
起初他還懷疑陽筠是否會和鄭氏一般,暗地裡留意了許久,時刻提防着,不敢鬆懈。直到過了快一年,他才漸漸放下心來。
想着就要入燕的陽筱,再看着眼前的人,武承肅心中十分複雜。
他一直想要的,原來跟父親一樣,不過是一個能夠有所幫襯,但又不至於跟自己分庭抗禮的妻族。
寧王大大咧咧,引來多少文官側目,但沒人覺得他人品有甚瑕疵。且寧王領兵打仗,倒真是一把好手。
武承訓雖然略嫌膽小平庸,多少人因此瞧他不上,看起來玩伴不多,但其不爭不搶的性格倒換來了不少朋友。
這樣的寧王府,未必不是太子妃的助力。
而一個平庸卻人緣良好的世子,即便成了王爺,也永遠只有他該有的作用。
武承肅有些茫然,似乎信仰被動搖了一般,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假思索就棄了錢氏,也不都爲陽筠。
陽筠見武承肅一臉複雜,還以爲他又想起二人之間那些不愉快的過往。忙輕輕攜了他的手,柔聲道:
“醫官說,約摸還有半月,我的身子也就該好利索了,大概就是小公子做完週歲禮。”
武承肅百感交集,一時心神激盪,將陽筠緊緊擁在懷中。
陽筠直覺他有心事,想要開口詢問,卻又有些心虛。
半晌後武承肅鬆了手,叮囑陽筠好生休息。自己回崇文館去了。
第二日。陽筠聽印兒幾個議論說,太子殿下足熬了大半夜還沒入眠。
“崇仁殿服侍的全都急壞了,”釧兒道,“一大早去膳房就看見丁鑫苦着臉。眼圈也黑得厲害。別人問都不開口。還是見我去了。這才拉我到一旁說悄聲說的。”
“可知道是因爲什麼?”陽筠微微蹙眉。
“倒不知因爲何事,似乎連姜華也不十分清楚。”釧兒略偏了偏頭,繼續道。“聽丁鑫說,殿下倒不像是生氣,好像只是傷心了。”
陽筠愈發心虛,忍不住疑神疑鬼了起來。
秋末天涼,東宮各殿於半月前籠炭爐,趁着幾個侍女在外間燒炭,陽筠讓印兒把箱底的帕子翻出來,悄悄地拿出去焚了。
燒炭的乃是春桃和兩個粗使侍女,都是不知情的。印兒袖了帕子出去,見三人圍着炭爐,就蹲在侍女排房的門口,正嘰嘰喳喳地說着話。
印兒不動聲色,朝幾人慢慢走了過去。
從內侍把炭和爐子搬過來,春桃就跟另外兩人講起麩炭的金貴來。
這些粗使侍女多半沒見過什麼好東西,即便常年燒火,看見銀霜炭已覺得奢侈稀罕了。如今見了傳說中的星子炭,都把眼珠子瞪得老大。
春桃見了,更覺與有榮焉。
她興奮地說了好半天,生怕別人不知道麩炭難得。
“從前這星子炭都是殿下賞人的,誰要是能得一簍子,都要高興一冬呢!”春桃說着,掩着嘴笑了半天,“去年大半就給了咱們娘娘,今年可更好了!”
她故意把話停在這裡,想要另外兩個發問。
“今年怎麼了?莫不是都給了咱們娘娘麼?”兩人中身材微豐的那個問。
“還不止呢!”春桃面露得色,“太子殿下還特意說不夠,讓人多孝敬兩簍。結果連崇仁殿都沒留一簍,全都讓人搬到了八鳳殿來了。”
兩個粗使侍女聽了,也覺得面上有光,不由得跟着春桃說笑起來。
“聽說娘娘還會制香,你幫着摘過花兒不曾?”問話的還是身材微豐的侍女,一邊說一邊露出豔羨的目光。
春桃覺得奇怪,看她這般神情,分明是知道她們摘花采露的事,怎麼還要故意相問。
但她懶得理會,左右都是些好玩的事,說出去也沒什麼,於是把日前跟段良媛說的那些又說了一遍,更說了自己跟着收集露水的趣事。
“我就想,這水能有什麼味兒,於是瞧着衆人不注意,悄悄擰開一個瓶子嗅了半天。”春桃說着,把沒握着燒火棍的左手一攤,拱了拱嘴脣,道,“還不是什麼都嗅不出麼!”
兩個侍女聽了,不覺哈哈大笑。
三人正笑着,印兒就過來了。
“又在這說什麼呢?”印兒指了指炭爐,笑着對春桃道,“炭火可還沒旺呢,都小心着點,別教口沫把好好的星子炭澆滅了!”
春桃忙站直了身子,甜甜地叫了聲“印兒姐姐”。
兩個侍女跟着站起來,卻只敢稱呼印兒爲“掌事”。
印兒提起裙角蹲在地上,撿起春桃纔剛拿的撥火棍,挑弄裡頭的炭,幽幽道:
“太子殿下真是有心,今冬得的星子炭全給了娘娘了。”
春桃聽不出語氣,她只是覺得殿下待娘娘好,自己也跟着面上有光。她目露驕傲神色,朝另外兩人揚了揚下巴,兩個粗使侍女也跟着從心底笑了出來。
跟着這樣的娘娘,便是不能做個掌事的,結局總不會太差。
“這火燒了也很久了,倒真旺呢。”印兒又道。
“倒不算久,比銀霜炭都好燒呢!”春桃笑着在印兒旁邊蹲下,“這纔不到一刻鐘的工夫,估摸着再有半刻火就溫了,便能擡進殿裡用了。”
印兒輕輕一笑,卻不接春桃的話,只打發兩個粗使侍女去取內室用的鶴形青銅爐來。
待兩個侍女走開,印兒只用餘光在四下一掃,就把袖中的幾方帕子拿了出來,一股腦兒地丟在炭火上。
“印兒姐姐!”
春桃一聲驚呼。她不知印兒燒的是不是要緊物件,更怕那麼些帕子弄壞了麩炭,留下什麼怪味兒來。
“無妨。都是娘娘不要了的,早該燒了。”
印兒語畢,直直地盯着火爐,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春桃往爐子裡瞥了一眼,想是帕子太厚,半天還沒燒透,隱約可看到歪歪扭扭的“陳理”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