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殷漁和許書硯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電視上的午間新聞插播了一則八卦,一個戴着鴨舌帽和蛤.蟆鏡的年輕女人聲淚俱下地痛斥殷家殘忍冷酷,不願承認自己的親生兒子。她懷中一個面部打碼的男童極力躲閃,無助地大哭。
殷氏,N市極有名望的豪商巨賈,放眼全國也能排上號,集團的現任總裁便是殷漁的父親殷仲樊。
身旁有人嬉笑,高談豪門向來荒淫無度,只不過這個掌門人太不小心,既沒能滅口,又沒能蓋住。
殷漁食不知味,臉上陰翳叢生。
他從父親的手下那裡聽說過這個女人,既不肯做親子鑑定,又不肯走法律途徑,只憑一段數年前醉意深沉的露水情緣,大肆向媒體曝光哭訴。
奇怪的是她從懷孕到生子始終不聲不響,如今突然氣勢洶洶地冒出來,身後很可能有他人授意。
殷家已經着手處理,消除影響,但這樣的熱鬧大衆向來喜聞樂見。
殷漁知道殷仲樊心臟不好,頗爲揪心。見別人肆意取笑,更是不快,恨不能衝去與他廝打。
還未發作,肩膀就被許書硯按住。
“今天難得換菜單了,不坐着好好吃飯,當面和瘋狗置什麼氣。”他聲音低沉,像秋日午後的一卷薰風,拂過他耳廓,“打狗當然得背地裡打。”
他這麼說的時候,薄脣抿着笑意,細長的眉眼舒展開。殷漁煩躁的心緒被悄然撫平,低頭默默扒飯。
其實道理他都懂,就是控制不住。
明明殷家不認他,連自己也不清楚在拼命維護什麼,值不值得。
而身邊這個人,總在說一些蠱惑人心的話。雖然不是敵人,可他不知道算不算同伴。
因爲他看不明白。
*
據殷漁的觀察,許書硯實在是個寡言的人,從不主動與人搭話。即使別人找他,他多半也垂下眼簾,視線無焦地落在遠處。
倒不是傲慢無禮,他彷彿天生就這樣,說話慢悠悠的,像一隻慵懶的貓,喜歡盤在牆角曬太陽舔毛,不愛和人親近,永遠沒有着急的時候。
唯獨和殷漁說話,纔會帶一點戲謔的笑意看過來。
而且……他做題的速度未免也太快……
就算是對成績不在意的殷漁,在看到他筆下不帶絲毫滯澀地做完一張試卷,震驚之餘也感到可怕。
“其實我語文不太好。”許書硯笑着看他。
“騙鬼!”
“過去忙着比賽,文化課落下不少,特別是像語文這樣需要大量積累的。”
殷漁一臉嫌棄地搖頭,“不信。”
他笑容擴大了些,爲難地撓撓頭,“所以你看,真的不困難。應試教育是圍着考綱轉,每年的考綱變化不會很大,玩透了就足夠對付。”
“沒那個打算。”對於許書硯的建議,殷漁興致缺缺。
“哎,看來你不想回殷家。”
殷漁僵了僵,聲音驟然變冷,“這和回殷家有什麼關係?”
“殷家是個大家族,除了你父親,還有很多親屬勢力。你連考試都對付不了,還想對付他們?既然所有人都看不起你,還不如搏一把出其不意。”
殷漁低頭不語。
他詫異,這種事他過去從不敢想。作爲殷仲樊的私生子,不被殷家接納的存在,殷漁原本覺得這一生只要能遂父親心意就行了。既然父親不奢求自己有什麼大作爲,一輩子得過且過也沒什麼。
而眼前這個人看似輕描淡寫,卻在暗中幫他樹立野心。
許書硯見他動搖,便趁勝追擊,“好學生的妙處就在於,可以爲你指一條捷徑。”
殷漁猛地擡頭,直視他的眼睛,“你確定有把握?”
他還是不信。
許書硯脣角上揚,“你試試啊。”
此後的一週,殷漁每天奇蹟般地保持全勤,連早讀和晚自習都沒有缺席。
一週,快到他的極限。
許書硯給他打了預防針,“應試的東西,本質就是枯燥的。你是爲了考試,不是爲了追求真理,忍住了就行。”
忍住是不難,可除了煩悶,還有別的牽絆。
*
吃過午飯,殷漁跟着許書硯從食堂出來,在岔路口停住。
“下午我不去上課了。”
許書硯不明所以地低眸看他,“爲什麼?”
“我……我女朋友今天生日,上星期沒怎麼陪她,她有點不開心。今天我必須過去。”
許書硯收聲,皺眉朝他掃去。
那目光冷颼颼,殷漁莫名的緊張。
他的襯衣是新買的,衣料挺括,從敞開的領口能輕易窺見突出的鎖骨,外搭的黑色夾克爲他添了幾分帥氣。頭髮昨天剛理過,耳後的發茬比原來的短一截。連同腳上那雙JORDAN的新系列也是特意準備。
爲的是讓女朋友知道,自己對她的重視。
可許書硯看過之後,不發一語地轉身就走。
這讓殷漁一頭霧水。這是生氣了麼?不滿他逃課去約會?於是大聲叫住他:“喂!就算是努力,也不用那麼拼吧?缺一個下午都不行?”
許書硯沒有停下的意思,卻漸漸放慢了腳步。
殷漁快跑上去,“還有,我早就想問了,你爲什麼要攪這趟混水,我們家的事根本和你沒關係吧?別告訴我,是因爲太無聊了。”
頓了頓,又說:“無緣無故的……做什麼好人?”
許書硯聞言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鳳眼倏而拉長,脣邊一抹佻達的笑,“你又誤會了,我可從沒說我是個好人,我當然有我的企圖。”
殷漁立刻換上警覺的眼神,“你想幹什麼?”
“你要是和女朋友分手,就能早點知道。要是不分手,那就晚點知道。選一個?”
他目瞪口呆。
許書硯似乎並不着急,像是信口拋出的玩笑話,說罷遞去一個含笑的眼風就大步走遠了。
果然是個看不明白的人。
*
殷漁和女朋友夏嬈約好了兩點見。
他提前先去商場買了條鍍白金手鍊,光滑簡潔的鏈子中間嵌有一枚糖果形狀的密鑲仿水晶鍊墜。
櫃檯導購一邊爲他展示手鍊上可調校大小的搭扣設計,一邊逗他,是給媽媽買的?給妹妹買的?給女朋友買的?
殷漁從沒獨自挑選女性飾品,也從沒被別人這樣機關槍似地追問。商場冷氣足,可他低頭支支吾吾的,憋出了一身汗。接過包裝好的禮品盒,他逃也似地飛奔出去,站在太陽底下才終於長舒一口氣。
他掂了掂手裡的寶藍色方形小盒,卻不覺得喜悅。
後來茫茫然地趕到學校外面的奶茶店,在一片八卦的閒話聲中,被夏嬈緊緊抱住。
走天然萌系路線的小女朋友,身姿嬌小輕盈,像一隻黃眉柳鶯撲棱棱地飛來。迎着衆人的目光,他緊張得不敢亂動。夏嬈嬌嗔地叫道:“你也抱抱我呀!”
殷漁這才後知後覺地摟緊她。
腦子裡卻停留在那天被許書硯箍住時,失神的片刻。
那時因爲掙脫不開,看見地上自己的影子被徹底收進他的影子裡,心臟猛跳了幾下,生出不如就此沉溺的錯覺。
傻了。
殷漁回過神,像是抵禦這縷莫名侵襲的雜念一般,揉揉夏嬈的頭頂,溫柔說了聲“生日快樂”。
夏嬈興奮地仰頭看他,嗓音清甜:“下午開家長會,沒課。你先陪我剪頭髮,然後我們去照大頭貼,好嗎?”
“好。”
她擡手來挽他胳膊的時候,纖嫩的腕子上一隻質地細糯的翡翠玉鐲晃了他滿眼。
殷漁捉住,“新鐲子?真漂亮!”
夏嬈目光閃躲,捋了捋耳根後的髮絲,“……林洋送的。”
“林洋?他回來了?”
“回來了,還說晚上過來吃飯。”
不知爲什麼,殷漁突然不想拿出衣兜裡的禮品盒了。
*
因爲這個消息,一整個下午,殷漁臉上寫滿了明明白白的不痛快。夏嬈小心翼翼地不敢觸他逆鱗,看他沒有照相的心思,主動提出陪他去網吧打DOTA。
她委屈咬脣的樣子,讓殷漁心有不忍。
他們過去是N市六中的同學,一起玩的圈子裡有六、七個人,林洋曾經也是其中一員。他是林氏集團的獨子,林家的勢力雖不及殷家,但這幾年生意紅紅火火,也算富甲一方。
林洋仗義豪爽,人緣好,但他總愛給殷漁下絆子,還樂此不疲。
他十四歲那年被家裡安排去加拿大上學,走前宣佈要辦件好事,便在告別party上,聯合一大羣人極力攛掇殷漁接受夏嬈。
結果那晚他們還真就稀裡糊塗地開始交往。
如今林洋回來,明知夏嬈是他女朋友,還送她一隻價格不菲的翡翠玉鐲,怎麼看都來意不善。
偏偏夏嬈是個沒什麼主見的人,很好控制。
不過後來殷漁在酒店大堂見到林洋,倒沒有想象中的火藥味。大概在國外呆久了,他甚至主動上前抱了抱殷漁。
於是殷漁也客套起來,“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林洋眯着眼睛笑,說:“酒後飆車,還撞了人,保釋後被強行遣返。是不是很衰?”
衰?
這種黑歷史要是放在別人身上,藏着掖着都來不及。可林洋毫不在意地當作一樁笑談,倒讓殷漁隱隱生出些羨慕。
不過林洋很快打破了他的羨慕,傾身在他耳邊低語:“因爲我背後有林氏做靠山,我是貨真價實的,至於你嘛……”
殷漁咬緊後槽牙,心底竄起一股無名火。
他不能發作。
林洋張開雙臂原地轉了一圈,看了看光亮如鏡的大理石地板,瞧了瞧懸於頭頂的枝形水晶大吊燈,對着牆體上豪華精緻的歐式浮雕連聲讚歎:“禧景酒店!了不起!你們殷氏的酒店,很有腔調!”
“你們殷氏”幾個音被他咬得很重,惹得旁人紛紛看來。
殷漁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拳頭。
可他不能發作。
一瞬間他很泄氣,忽然想起無論什麼時候都舉重若輕,彷彿盡在掌握的許書硯。
如果是他,會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