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野春節前一週去國外料理生意。
他給許書硯的感覺很奇特,有時像殷漁的保姆,寵得厲害,再怎麼芝麻大小也事必躬親。有時又像不世出的大佬,隱居幕後卻洞若觀火。
沒有成立家庭,獨身至今,總與人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相處起來非常愉快。
他離開的前兩天請許書硯去家裡飲茶,單刀直入地提起打算送殷漁去國外讀書。
“過去是殷總捨不得,不讓去。但人年輕的時候就該多看看遠方,況且殷家的孩子站得高,視野總要比普通人開闊一些。”
許書硯附和:“是啊。”
不過心裡想的,與殷野略有出入。
殷漁是私生子,從小沒體會過複雜的家族生活,又得父親和叔叔百般寵愛,生活優渥,自得其樂,是個十足十胸無大志的少爺。
毫無威脅,所以沒人動他。
倘若有誰一時興起,他恐怕頃刻就被捏死。
其實只要稍加打磨,他會成爲這場遊戲裡一塊頗具分量的籌碼。
許書硯不是莊家,是個賭徒,他需要籌碼。
*
下午許巖弄來兩餅老班章,叫許書硯去家裡拿。
這茶還是在殷野那嚐到的。
殷野家裡有間茶室,對窗。那一晚就着月光,他手持銀壺,對着蓋碗吊水線。水線吊得高,又細又勻,一看就是玩茶的高手。
茶是用十年前的班章茶青壓制的金瓜,沖泡出的茶湯透亮,茶氣剛猛。許書硯連品三杯,發出一身微汗。
他喝茶向來沒什麼講究,倒是喜歡那股淡淡的煙燻味。
殷漁雖然抽菸,身.上卻沒味道,乾乾淨淨的,像灑滿一地的澄湛月光。
許書硯提着茶餅出門,沒走幾步又被許巖叫住:“說好了,除夕那天,你那個叫……殷……殷漁的同學來家裡吃飯?”
“是。”
“好好,我叫你小媽多做兩個菜。”
殷漁寒假報了個英語培訓學校,封閉教學。他一個人嫌悶,把喻明朗也叫過去。
許書硯剛坐上公交車,接到他的電話,尾音歡快地上揚:“明天考完試我就回來啦!”
“考試加油。”
“這裡上課好無聊,還好有喻明朗。”殷漁頓了一下,壞笑着問,“你就不擔心我和他發生點什麼嗎?”
“不擔心,你喜歡的是我。”
“……不要臉。”
許書硯想象着線那頭殷漁臉紅的樣子,笑道:“明天去接你。”
“然後直接去你家?”
“嗯,除夕下午再到我爸那兒。”
“那我們……”殷漁猶豫幾秒,還是沒說出來,飛快掛斷。
但他實在很好懂,許書硯馬上明白他想說什麼。
到站下車後,許書硯走進路邊一家新開的藥房。
*
不過殷漁住進許書硯家的那天下午,兩人合力大掃除,裡裡外外擦洗一番,晚上累得毫無念想。
轉天便是除夕。
許書硯一向自律,早晨一睜眼就雷打不動地開始幹活,神情冷峻地坐在電腦前。殷漁不敢招惹,下樓買了包子,還記得他只吃肉包子。回來後泡茶,和包子一道用小托盤盛好,放他手肘邊。
坐在沙發上啃麪包的時候,殷漁四下打量。
大片空白的牆壁,大面積玻璃的使用,桌櫃椅子鉛灰色,沒有一點雜物。到處是鋒利的線條和壓抑的色調。
乾淨是乾淨,可是,沒有生氣。
清清泠泠的性.冷淡風,不像人住的地方。
殷漁想起小時候在鄉下過年,殷仲樊會帶他去鎮上的集市置辦年貨。還買來年畫和對聯,父子倆把家裡貼得熱熱鬧鬧。多出來的他們就送給相鄰的人家,對方熱情地招待他們吃飯,殺雞又宰鴨。
那種被熾熱的笑臉和高亢的聲調烘托出的熱烈與溫暖,讓他眷戀。
剛纔下樓買包子的時候,外面正在搬桌子,已經圍了不少人。聽說小區幾位老年大學書法協會的老師今天要現場寫春聯,送福字。
*
外頭是難得的好天氣,陽光穿過窗玻璃在地板上潛行。許書硯起身拉攏窗簾,見殷漁在玄關穿鞋,順口問:“要出去?”
“嗯。”
“鑰匙帶了嗎?”
“帶了。”
視線掠過被殷漁收好的桌面,套上新垃圾袋的垃圾桶和擺放齊整的鞋架,想起和他平淡的對話,許書硯心裡生出些老夫老妻的錯覺。
及至再擡起頭,已是中午十二點半。
許書硯轉動着僵硬的脖子站起來,發現殷漁歪靠在沙發上睡着了。
他身後的窗臺上貼了兩個大紅的福字。
再一細瞧,屋子儼然換了副喜慶的面貌。
外面的門框上是殷漁特意求來的對聯,摘了兩句詩,
——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爲魚。
橫批:珍惜當下。
還有正好堵住貓眼的童子抱鯉魚年畫,廚房和臥室的每扇窗戶也都貼了福字。
許書硯忍笑,搖頭坐下。
一面在想搞什麼鬼,別人家的房子隨便掃掃就行了,一面悄悄感慨,家裡也算有個過年的樣子。
歪靠在沙發上的殷漁,頭衝他。
許書硯輕輕一撈,殷漁倒在他肩上,眼睛將醒未醒地睜開一線,嘴裡嘟囔着“幾點了”。
最見不得他這樣。
殷漁眼尾長,像開過眼角一般,濃眉深目。眯縫眼的時候雙眉下彎,迷茫又無辜的表情。不但瘦,還削肩。
輕易就喚醒許書硯的破壞慾。
他頭一低,輕咬殷漁的嘴脣,舌頭分開牙齒,慢慢地攪動起來。
原本打算只有一個深情長久的吻,但等兩個人倒在沙發上,局勢已然沒法控制。
灰色的布藝沙發不夠許書硯伸展,他屈起一條腿橫在殷漁兩.腿之間。
可惜殷漁剛撩起貼身的棉柔T恤,肚子帶着飢餓感咕唧咕唧地叫起來。
“好餓。”
許書硯還伏在他上方,粗重的喘.息漸趨平緩,“去吃飯。”
誰知他剛扭頭,脖子被殷漁兩手交疊摟住。
不讓走。
殷漁肚子又叫一聲。
“我要吃你,也得先把你餵飽,否則太不人道了對不對?”
“你說話算話……”殷漁呢喃着,擡頭去吻許書硯的喉結,“不許騙我。”
“……”
*
許書硯納悶,就沒見過誰這麼熱切地盼着被吃幹抹淨。
殷漁把期待坦蕩蕩地寫在臉上,目光灼熱,怎麼暗示都沒用,根本不好意思看。
不過晚上他們大吵了一架。
其實直到吃年夜飯,一切都還好好的。
*
聽說許書硯要帶同學來家裡做客,下午趙小穎一聽敲門聲趕緊從廚房跑出來,和許巖惴惴不安地擠到門邊,三歲的許書瑩也湊過來。
看見殷漁的一剎,兩口子臉色煞白煞白的。
許書硯閉上眼睛都能猜到他們的心思,和那死去的小兒子長得真像啊。
還是許巖先反應過來,手臂一伸,“快快,快進來。”
趙小穎不高興了,悄悄把丈夫拉到一邊,胳膊肘使勁撞他,“什麼意思?特地挑個這樣的帶回來膈應我們?”
許巖惱怒,“什麼叫膈應?那也是你兒子!算算算,大過年的不想和你吵架。”
兩人動靜不大,但還是被許書硯和殷漁發覺了。
殷漁小聲問怎麼了,許書硯不說話,只是冷笑。
當年趙小穎不想留下許書韜,她年輕漂亮,沒必要那麼早定下一輩子。
只不過去醫院做人流的時候醫生告訴她,她身體虛,打掉這個孩子怕是很難再懷上。
許巖很快辦了離婚,娶她進門。
他自認虧欠她,對她百依百順。
生下許書韜明明有奶,但爲了保持身材,不願母乳。月子一出,呼朋引伴地去內蒙古草原採風,說是藝術家要追求自然和自由。
許書硯常常想,要是她咬牙打掉許書韜,自己或許還好過些。
“哥哥,抱抱。”許書瑩只顧追着他跑,張開小胳膊,笑成眯縫眼。
許書硯抱起她。
“真像啊。”
許書硯循聲看去,殷漁站在博古架邊目不轉睛地盯着許書韜的遺照,頓時頭都大了。
他走過去,聽到殷漁感嘆:“我差點以爲看到自己小時候。”
“嗯,是麼。”許書硯頗不自在。
*
趙小穎後來被許巖斥了幾聲,埋怨吞進肚子裡,風風火火做了一桌子菜,熱情地招呼殷漁:“同學別客氣,都嚐嚐,我除了畫畫,做菜也是一把好手!”
殷漁諾諾應聲,埋頭扒飯。
他恐懼過於殷勤的女性。
當初和夏嬈和他談戀愛,愛答不理,如今想來他有點感激。
更何況趙小穎身材豐盈,凹凸有致,擔心殷漁夾不到菜,彎腰把一盤糖醋排骨遞過來,胸前的深溝呼之欲出。殷漁差點捧着碗跳走,還是被許書硯眼疾手快地按住。
一桌子人都察覺到殷漁的緊張,連許書瑩也瞪着他。
許巖爲了緩解他的情緒,主動提起許書韜:“是叫殷漁吧?長得和書硯弟弟真像啊。”
殷漁眼睛亮了亮,感到和許書硯似乎更親密了,“我也覺得。”
“書韜是被書硯帶大的,從小就親,一張牀.上睡過來。”
殷漁:“……”
許書硯:“……”
大概太久沒回憶,剛開了個頭,許巖便滔滔不絕地,連同那些秋毫般的細節,洪水似地傾涌。
殷漁很有教養,從頭到尾沒插一句話,沒皺一下眉,恭恭敬敬地聽着。
直到許巖說:“哎我又想起來了,書硯特別喜歡捏書韜的耳垂,那上面有顆痣,好像是胎記來着……”
“你今晚說的太多了!”許書硯再也聽不下去,指着趙小穎,“他喝多了,你拖他進去睡覺。”
趙小穎努努嘴,不情不願地走到許巖身邊,半摟半抱地架起他。
殷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許書瑩癟着嘴,見沒人理她,哇哇大哭。
許書硯心煩意亂,仰頭喝完酒盅剩下的白酒,又添了一杯。
電視屏幕上的春節聯歡晚會歌舞歡騰,窗外萬家燈火。偌大的餐桌擺滿了好飯好菜,明亮燈光,卻分外荒涼。
許巖果然喝醉了,一躺下就呼呼大睡。
許書硯不打算在這守歲,抓起外套準備回家。
走的時候趙小穎讓他捎上一袋冷凍湯圓和兩瓶紅酒,“你爸血壓高,酒你帶着,湯圓明天早上記着吃,我不送了。”
*
回去的路上好不容易攔到一輛出租車,殷漁半途突然叫停,頭也不回地衝下去。
許書硯攔不住,氣急敗壞地追上去大叫:“你發什麼瘋?”
殷漁腳下一頓,就這麼背對他,聲音聽不出起伏:“難怪你對外總說我是你弟弟,拿我填補你內心的空缺嗎?”
許書硯聞言一愣,顫聲道:“你再說一遍?”
殷漁這才轉過身,面色倒是平靜,“你和我做的時候,也想着你弟弟吧?真讓我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