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們都知道背叛組織的下場,但失敗被擒落入敵手的下場一樣是死,甚至死前遭受的痛苦更甚,那還不如招供,至少能求速死。
“我等是死士。”那殺手開口就語出驚人,“主公豢養的死士。”
“主公是何人?”暮青問。
“不知。”殺手答。
“你們的組織叫什麼名字?”
“無名。”
步惜歡聞言眉峰微沉,眸光深沉莫測,似有所想,卻壓下未提。
那殺手看着暮青,眼中沒有懼意,因爲他說的都是實話,“我們從未見過主公,行事只聽從門主之命,總舵在嶺南山中,不知舵壇所在。我們是青州分舵的,舵壇在青州山的大岡山裡。各地分舵的人皆由舵主和護法暗中聯絡,我等不知聯絡暗號,亦不問僱主是何人,只聽命行事。伏殺都督的密令是三天前接的,我們化裝成商隊進入許陽縣,昨日傍晚便到了官道旁的林中設伏。”
青州?三天前?
魏卓之和月殺都皺了皺眉頭,巫瑾垂眸深思,步惜歡懶洋洋地睨着人,喜怒難測。
暮青問:“你們舵主和門主是何人?”
“舵主就是舵主,門主就是門主。”那殺手理所當然地道,他們是死士,不問主子的身份,主子就是主子,如同他們的名字從來只是代號,但他明白暮青想問的是什麼,因此便回答了他所知道的,儘管他知道的很少,“我們舵主終年穿一黑袍,身量有五尺五寸,不惑之年。門主亦終年蒙面示人,年紀身量皆與我們舵主相仿,削瘦,獨臂,其餘不知。”
暮青聽得心頭忽動,卻面色不露,接着問:“那還有誰比你知道得多?”
那殺手聞言,轉頭看向受刑的同伴。
暮青不意外,此人是他們的頭目,她剛進帳時曾問過他們之中可有頭目,當時只有此人目光躲閃,所以她才命人將他提了出來。這人已經暈了過去,他受刑過重,已經不起再潑冷水。巫瑾施了三針,人才醒了過來,暮青見人睜開了眼,便說道:“你和你的同伴全屍速死,換我問你答!成交還是不成交?”
那殺手剛醒,剝甲割肉之痛彷彿還存留在記憶裡,漫長如夢,聽見速死二字,如聞天籟。他盯着暮青,彷彿不信,暮青耐心等着,等到那人緩緩閉上了眼。
暮青見了看向月殺,月殺將其藏在後槽牙裡的臘丸取了出來,隨後解了他的啞穴。
暮青問:“你們的主公、門主、舵主的身份,你知道多少?”
那殺手一聽便知道身旁的同伴已經招了,他再次閉眼,道:“都不知。”
暮青皺了皺眉頭,“那你知道什麼?你們舵主終年穿着黑袍,身量五尺五寸,不惑之年,這些我都知道了。”
那殺手聞言想了會兒,道:“左臂……有塊燒疤。”
燒疤?
暮青目光一厲,問:“兩個月前,在許陽縣附近打劫衛尉府馬車的流匪,可是你們的人?”
那殺手受刑過重,思維已有些迷糊,兩個月前的事,他想了許久,緩緩搖了搖頭。
“不是還是不知?”暮青皺眉。
“不知。”
“前年底,五胡聯軍叩關之後,你們舵主夜裡可常出去?”暮青忽然又問起了別的事。
從前兩個月問到前年,時間跨度之大令人愕然,且她所問的兩件事似乎都與昨夜伏殺之事無關。
“……是。”那殺手沒想多久便答道,他對此事反倒記得清楚些。
暮青並無不信的神情,語速極快的問:“與何人相見?”
“馬匪。”
“所爲何事?”
“運送戰馬。”
“那些戰馬有胡馬的血統,你們從何處得來的,養在何地?”
“西北軍,青州山。”
暮青一眯眼,“西北軍裡何人爲你們提供胡馬?”
“不知。”
“那你可知那些戰馬現在養在何地?”
“青州山。”
“還在青州山?”
“在。戰馬不好轉移,青州山的小塢子山裡修有山洞和暗道,馬匪被清剿後,戰馬便轉移進了山洞裡,風聲過了之後,依舊養在青州山中。”殺手說到後面,聲音已弱不可聞。
暮青沉默了一會兒,誰也不知她心中已將事情推測到何種地步,只聽她沉聲問:“你們的總舵在嶺南山中的何處?”
“不知。”
“那你們的組織存在多少年了?”
“聽舵主說,十餘年了。”
“最後一個問題,你們舵主左臂上的燒疤有多大?”
“……左上臂到左肩。”
暮青聞言又沉默了片刻,淡淡地問:“除了我問的這些,你還有別的可說的嗎?”
那殺手費力地擡起頭來看了她一眼,隨後無力地閉上了眼,看起來已無話可說,但他剛閉上眼就又睜開看了暮青一眼,那一眼目光平靜,似乎在等待。
暮青望着那殺手的目光,握緊了手中的刀,營帳裡忽然便靜得好似能聽見骨節咯吱的響聲。暮青抿脣如刀,靜靜立着,不知過了多久,出手時突如疾電,快得只見寒光如刺,眨眼間沒入了那殺手的心口。
那殺手閉上眼,頭緩緩低了下去,瞬間便死了。
暮青拔出刀來,轉身便出了營帳。
◆tt kan ◆CO
*
步惜歡挑簾進了中軍大帳時,暮青背對大帳低頭而立,手裡還握着刀,雙肩瞧着那般單薄,背影卻偏偏堅韌得風霜不摧一般。
男子靜靜望了片刻,眉宇間隱見心疼的神色,隨後走過去從身後輕輕將人圈住。暮青僵立不動,感覺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她低着頭未動,握着刀的手卻微微抖了起來。
男子握住她的手,掌心溫熱,懷抱暖人。他不出聲,只是擁着她,拇指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一下一下地輕輕安撫。
暮青閉了閉眼,手一鬆,刀便落入了步惜歡的手裡。
“沒事。”她先出了聲,聲音低而平靜,彷彿怕他擔心,反而先開口安慰他,“我又不是第一次殺人。”
在西北,她不知殺了多少馬匪和胡人。
步惜歡淡淡看了暮青一眼,“嗯,不是第一次殺人,卻是第一次折磨人。”
暮青一僵,聽見步惜歡低低嘆了口氣,隨即放開她,把刀妥善地放到了桌上,轉身出了大帳。回來時,他手裡端着盆溫水,放到盆架上後便牽住她的手走了過去。
她的手指上染着血,血已乾,他放在掌心裡端量了一會兒,笑道:“十指纖如玉,指甲如花紅,這顏色倒是襯你。日後卸了戎裝,你我大婚之時,要宮人用鳳仙花汁染染,定然桃紅明豔,美極。”
“不要。”暮青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了眼步惜歡,她滿手是血,他竟能想到鳳仙花汁,世上能這般不合時宜地說着情話的,大抵只有眼前這男子。她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因此雖然拒絕了,嘴角卻勾了勾,淡聲道,“鳳仙花有小毒,含促癌物,且不易揮發,其土壤中若種植其他蔬果,長期食用有險。”
步惜歡怔了怔,雖不知促癌物質爲何物,但別的倒聽得懂,“傷身?”
“嗯。”
“那就不用。”他笑了笑,柔寵溺人,問,“那爲夫爲娘子洗了可好?”
他掬起水來打溼她的手,低頭仔細地洗着,彷彿真是在洗鳳仙花汁。
暮青鼻頭髮酸,扭頭糾正,“此乃軍中。”
“好,末將,都督。”他慢聲低笑。
“你只是普通兵勇。”她瞥了眼他的軍袍。
“嗯,小的。”他低頭爲她洗着手,目光專注,隨意改口,彷彿不覺得在她面前伏低做小有何不妥,脣角反而噙着笑意。
暮青卻再找不出話來說了,只能聽着水聲,聞着水裡撲出的血腥氣,心情漸漸沉了下去。
步惜歡沒擡頭,卻彷彿能感覺得出她的心情變化,眸中的笑意也漸漸淡去,邊爲她仔細洗着指甲縫裡的血漬,邊說道:“我在汴河行宮廣招男妃那年,第一個死在冷宮裡的那人,身上的那張人皮是我親手剝的,當時雖可命人動手,但我還是親自爲之了。那年,刺月門新建,我身邊只有寥寥幾人,他們都知道跟着我要走的是一條荊棘之路,稍有行差踏錯,身下便是萬丈懸崖,死無葬身之地。那晚,我親自動手,告訴他們此路有我先行,刀林箭雨,荊棘懸崖,我先行在前,望他們追隨在後,若有一日踏上死路,便要那路上先濺上我的血。”
說話時,暮青的手已洗淨,但盆子裡的血腥氣依舊能讓人彷彿想象得到那年那晚,步惜歡將盆子端了出去,回來時又端了盆溫水,爲暮青將手又洗了一遍,這回再聞不見血腥味。
“那年,我跟你一樣的年紀。”拿着帕子爲她擦手時,他笑了笑,“但手藝可不及你。”
他至今記得那張人皮在手中溫熱柔軟的觸感,那年,他也是十七歲。
其實,今日刑訊,他、巫瑾亦或魏卓之皆可替她爲之,他經歷過,知道殺敵時心中可無負擔,行刑時卻非心硬如鐵不能爲,她有多看重人命,行刑時就會有多煎熬。可是,當她說要自己來時,他就明白了她的選擇。
她不想依靠,她想要擔當。
“這種事,有什麼可比的。”暮青皺眉,把帕子拿過來搭到盆架上,悶頭便去桌案上拿刀來洗。
再拿起刀來時,她的手已經不抖了,看着她悶頭洗着刀,步惜歡暗自鬆了口氣,心頭卻依舊生疼。
“傻瓜。”步惜歡嘆了一聲,從身後將暮青擁住,手伸進盆子裡,和她一起洗那刀,“何時能學會依靠人?”
暮青聞言低下頭去,聲音微微發抖,“此事不能,大海和那少年是爲我死的,當時……他們沒猶豫過,我豈能猶豫?我找不到不去的理由,我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也沒有辦法將他們的遺體運回家鄉,現在只有一個審問出幕後主使爲他們報仇的機會,我卻不親力而爲,反而依靠你們,叫我如何心安理得?”
此事是她該擔當的,不管今日的鐵血手腕與她的善惡觀是否相違,她都要承擔,不可退縮。
步惜歡靜靜聽着,大帳中漸靜,靜得只聞壓抑的呼吸聲。步惜歡蹙了蹙眉,將那刀子扔在水裡,把身前之人扳過來,讓她埋首自己的胸前,拍拍她的背,道:“難受就哭出來,爲夫不會笑你。”
那九個將士的死,她太自責了,埋在心裡對身子不好。
暮青沒有哭出聲,步惜歡擁着她,卻感覺衣襟漸溼,溫度燙人。不知過了多久,當她漸漸平靜下來,感覺男子的胸膛輕輕震了震,似乎在笑。
“你說過你不笑的。”暮青深吸一口氣,聲音帶着濃濃的鼻音。
“小的笑的是都督幸運多了,想當年小的難過時,連個哭的人都找不着。”步惜歡笑着看了眼暮青,逗她,“既非這世上最不幸之人,不妨笑笑?”
暮青聞言擡頭望向步惜歡,見他還是那般意態慵懶,笑得沒心沒肺,她卻心中刺痛。
難道就是因爲年幼時想哭都找不到人,所以他便索性遇到什麼事都笑着?
她彷彿能想到當年母妃死後,幼童在深宮裡獨自求生,艱難之時,恐懼之時,無人安慰保護,年長日久,他便漸漸學着不哭,學着笑面對人,終至今日這般模樣……
暮青鼻頭又覺得發酸,卻不想再哭,免得步惜歡見了難過,卻又不像她這般能哭着發泄出來,因此她皺眉轉身,把刀從盆子裡撈出來在帕子上擦了擦,佯裝惱怒地道:“你也不會說笑話,日後別說了。”
步惜歡垂首笑了幾聲,端着盆子又出去了,再回來時盆中再次換了溫水,胳膊上搭着塊乾淨的帕子。
暮青洗了把臉,等眼睛看起來不那麼紅腫了,情緒也平靜下來了,這才道:“讓他們進來吧。”
巫瑾和魏卓之卻不在外面,暮青從關押殺手們的營帳裡走後,巫瑾看出她心情不好,便將安撫她的事交給了步惜歡,與魏卓之結伴去了侯天帳中,希望能保住他的性命,以慰暮青的自責之心。
暮青在帳中等了半柱香的時辰,巫瑾和魏卓之纔回來,進帳時見她的眼睛稍微有些紅腫,巫瑾反而鬆了口氣,他最擔憂她忍而不發,肝氣鬱結,反傷了身子。
巫瑾與步惜歡相視一眼,巫瑾坐下時說道:“侯都尉的燒熱退了些,剛纔得魏少主相助,支開了軍醫,我又爲他施針了一回,今夜應是無礙的。我不能在軍中久留,妹妹可上奏朝廷,說軍中不宜養傷,將侯都尉送回都督府裡,如此我可日日前去問診。”
暮青點點頭,感激地道:“如此甚好,辛苦大哥了。”
巫瑾笑了笑,知道此話是出於感激,而非客氣,因此沒有多言。
魏卓之也沒多言,他進帳後甚至沒敢多看暮青,只怕以他的性子,笑得不合時宜亦或禍從口出,會被步惜歡記仇。
暮青的情緒已經平靜了下來,她並未耽誤時間,見月殺不在便將其喚了進來,開始問案。
“你去了趟許陽縣,可見到那些流匪了?”
“跑了。”月殺道,“剛關進許陽縣的那夜,那頭目趁着衙差送飯菜時將人殺了,奪了牢房的鑰匙,百來人殺出了縣衙,衙門搜了一夜未果,如今已不知所蹤。”
暮青聽後並不意外,又問魏卓之:“衛尉樑俊的那個友人,現在如何?”
魏卓之道:“已經派人看住了。”
剛纔刑訊時,暮青問的事從前兩個月到前年,從盛京到青州和西北,他們已隱約猜出了其中的關聯,但還要等她的定論。
暮青卻什麼也沒說,只說還有一事沒弄明白,需明日回城問明白了才行。
暮青本可今日就回城,但侯天此時還發着燒熱不宜動身,二來她昨夜剛剛遇伏,軍心不穩,需留在軍中一日安撫軍心。
三個男人也都沉得住氣,事情複雜,牽扯甚廣,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如今就要撥開雲霧了,反倒不急了。
午後,暮青在沙場上召集全軍,她解剖刑訊那殺手頭目之事已被韓其初有意派人傳遍了軍中,將士們正因伏殺之事羣情激憤,聽聞此事,紛紛大呼解氣。暮青在點將臺上立誓,至多七日,昨夜犧牲的將士出殯之前,她一定查出兇手!
安撫了士氣之後,暮青剛從沙場回來,朝中便來人到軍中傳旨。
暮青還沒回城,遇伏之事就傳到了朝堂上,朝中派人到軍中細問,併到營帳中見了那些被俘的殺手。當看見那被活體解剖的殺手頭目後,那朝臣和宮人的臉色慘白一片,看暮青的眼神如同看閻王爺,逃出營帳便傳了旨,要暮青即刻回城,明日上朝稟明此事。
朝中來人時連馬車都趕來了,那華車佈置得寬敞舒適,暮青便趁機將侯天帶進了馬車,由巫瑾在馬車裡照看着,她和步惜歡騎着戰馬,大搖大擺地跟着朝中的人回了城去。
------題外話------
昨天整理了一下這兩卷關於江南、西北和盛京三條線上的伏筆,案子馬上要揭開了,怕漏了哪個,所以從頭到尾大略翻了一遍,整理了一下,羣麼~久等了。
……
昨天和以前,我都見過有妞兒提議用催眠審案,在這裡科普一下催眠。
很多人覺得催眠就跟吃了藥似的不省人事,讓幹嘛就幹嘛,問什麼說什麼,其實催眠不神奇。被催眠時,人的意識其實是清醒的,而且會因爲平息了內心的雜念更加清醒,所以被催眠者可以選擇說與不說。
另外,人的潛意識是保護自己的,即便在催眠狀態中,也不能驅使人做他潛意識裡不認同的事,也就是不可能控制人或者使其暴露隱私。
這些人是死士,不會那麼輕易地出賣組織,除了極端手段,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