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早在半年之前,陳文遠與王雨農這番話傳到了趙啓耳中,趙啓恐怕會樂出聲來。俗話說,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大活人有的是。想要躋身朝堂、位極人臣的才志之士何其多矣?死了王一還有王二,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缺了誰不行的這一說。你們風光了一世還在這裡倚老賣老,我還巴不得你們早點給別人騰地方呢!
朝堂重臣,善始者易,善終者難。陳文遠與王雨農一個幫助先帝打天下,一個協助先帝治天下,堪稱大夏武成一朝的左膀右臂。因爲一直謹遵公忠之道,恪守人臣本分,而得官至極品,行將功德圓滿。也就是說,無論是對新皇還是楊致,他們都已無所奢求。若非出於公心,原本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陳文遠聲言捨命勸諫皇帝啓用楊致,並非小題大做,言過其實。皇帝與楊致都還十分年輕,來日方長,誰敢保證日後能夠一直君臣相諧、不會反目相向?其中本就暗藏不可預知的風險。自古以來觸犯聖忌、因言獲罪者,史不絕書。即便皇帝一時佯裝大度的不予計較,誰敢保證日後不會秋後算賬、拿你的子孫折騰出氣?耿超實際上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推上了死路,楊耀等於是萬般無奈之下故意自殺。二人身居高位數十年,自然看得十分清楚:新皇非但不是心慈手軟之人,而且演技比先帝猶勝一籌,手段比先帝更爲陰狠!
然而,他們同時明白也理解:想要做一個有所作爲的亂世強國之君,終其一生都要不停的與人奮鬥,與事奮鬥,而且只能贏,不能輸。就算是一個秉性純良的好人,也會被磨礪成一個爲達目的而無所不用其極的瘋子。
次日早朝,陳文遠與王雨農兩位輔政重臣,如約一同呈上了舉薦楊致的奏章。皇帝粗略掃了一眼。二人的陳奏的內容大同小異,頓時眉頭微皺,不置一詞的放在一邊。隨即連“衆卿有事早奏、無事退朝”這句例行公事的話都省了,只是冷冷吩咐。衆臣再有奏章,呈交至相關內閣大學士的公事房即可,爾後徑自揚長而去。
皇帝龍顏不悅,原在意料之中,陳文遠與王雨農都不以爲意。散朝之後。二人既不多說什麼,也不急着出宮回府,來到王雨農的公事房默默的安心等待。皇帝詳閱奏章之後,還須思慮權衡,應該給他一定的時間。二人在大夏朝堂之上的分量不言而喻,之所以當着滿朝文武百官的面呈上奏章,不過是藉以施壓、力求不讓皇帝刻意拖延罷了。
皇帝豈止是龍顏不悅?簡直是憋了一肚子邪火。兩份奏章如出一轍,何須細看?楊致!又是楊致!楊致到底給了你們什麼好處,以至於讓你們對他這般念念不忘?平日你們出入御書房如同自家後院一般隨便,居然用當庭上奏這一招來壓朕?兩個蹬鼻子上臉的老東西!
其實趙啓並非不知好歹。正如王雨農所言。只是年輕氣盛、不夠老到而已。
先前以爲,王雨農門生故吏遍佈天下,陳文遠舊屬將佐廣佈軍中,二人同爲輔政重臣,恐有掣肘之憂。登基之後於風平浪靜之時,二人鎮國柱石的作用還沒怎麼顯現出來。此番遭逢危機,若非兩位老臣坐鎮,王雨農竭力壓制文臣,陳文遠盡心威懾武將,朝堂內外只怕早已亂成了一鍋粥。寧王與康王本來就是一有機會就唱反調。這段時日更是每日必來上朝,而一大把年紀了的兩位老臣也是風雨無阻的全程奉陪,這又是爲了什麼?
趙啓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楊致的脾性與本事。除了唯恐被楊致看輕,暗暗與之較勁。還有一個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或者說不願意承認的原因,擔心沒有足夠的能力駕馭楊致,在心底對楊致懷有深深的畏懼感。
不管怎麼說,事到如今,是躲不過去也繞不過去了。反過來一想,父皇能用楊致。我爲什麼不能?趙啓深知楊致不比尋常朝臣,若是開出的條件不合他的胃口,或是無端尋釁,他就真敢與你當場翻臉。用則用矣,有些至關重要的敏感話題,還須借兩個老東西之口,事先說清楚的好。
冷靜下來用心思慮半晌,叫過金子善吩咐道:“去召老太尉與王相即刻前來覲見。”
“遵旨。”金子善早已看出趙啓退朝之後臉色不善,小心提醒道:“皇上,此時已經散朝,老太尉與王相或已出宮回府,只怕要勞皇上稍等。”
趙啓沒好氣的道:“讓你去你就去,哪兒來那麼多廢話?今日便是用鞭子趕他們都不會走的,只管去內閣公事房找來便是。”
金子善能得先帝器重,以至於擡到能與楊致等人相提並論的位置,絕非笨人。作爲貼身內侍,他已明顯感覺到新皇比先帝更難伺候。是以不再多說,應聲領命而去。
陳文遠與王雨農如願奉召而來之後,賜座賜茶的禮遇自然必不可少。二人屁股尚未坐穩,趙啓便拿起兩份奏章往御案上一扔,開門見山的問道:“二位老大人,你們這是幾個意思?”
皇帝竟是問得如此直白,二人互望一眼,王雨農鄭重答道:“回皇上,老臣與文遠既受先帝賞識重用之恩,又負託孤輔政之責,是以旦夕不敢有絲毫懈怠,對大夏與皇上不敢有不二之心。皇上登基未久,本是萬事待興。然則皇上雄才初露,大略方顯,大夏不容動盪。而楊致有經世之才,可爲輔佐。是以老臣與文遠斗膽舉薦,萬望皇上審慎諫納。”
要旗幟鮮明的表明立場,要向皇帝說明當前的情勢,還要附贈馬屁高帽兼顧皇帝的臉面,這篇文章實在不好做。王雨農圓轉如意的隨口道來,竟是毫無阻滯。
陳文遠既是與王雨農捆綁而來,伸頭縮頭都已無用,慨然加了一把火道:“皇上,楊致文武雙全,更兼財力雄厚,事君以誠,事國以忠,事無鉅細,素不推諉。若不大用,委實可惜!”
陳文遠心機之老辣,比王雨農差不了多少。坦言楊致既有能力,還很有錢。以前沒少給大夏賣命,卻從來沒給你們老趙家的江山帶來過什麼威脅。用或不用他是無所謂,那是你的損失。
趙啓板着臉道:“兩位卿家且說句公道話,如今大夏之情勢,與十年之前相比如何?當年的大夏北受突厥襲擾之苦,南與南楚對峙於襄陽,現今應該只好不差吧?朕承認楊致確實是個能臣,在他海關總督任滿之後繼續留任,難道還算不得重用?難道真到了非要靠他回京來收拾局面的地步?你們這般聯袂舉薦楊致,還不如敞明瞭說,朕就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庸碌之君呢!”
陳文遠與王雨農雖是一心爲了大夏着想,但一方面是擔心因楊致不召而歸爲日後君臣反目埋下隱患,另一方面也確實有擔心趙啓能力不足的意思。楊致或許沒有稱王稱帝的那個心思,至少目前沒有。可他從來就是個不好惹的主,一氣之下想要攪亂大夏倒是易如反掌。
二人異口同聲的請罪道:“皇上息怒。臣等絕無此意,萬望皇上明鑑。”
趙啓冷笑道:“是不是這個意思,你們心裡應該有數。朕懶得與你們計較,姑且當你們說的是真的吧!你們都是三朝元老,都是先帝託孤輔政重臣,那朕也跟你們說幾句掏心窩子的大實話。”
“楊致在朝已是官居三品,爵封二等侯,海關總督衙門下轄官吏數千,每年繳納的釐稅已佔大夏國賦收入的三分之一重。楊致在野擁有何等實力,相信不必朕再多說了吧?”
“也罷,就算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朕若採納你們的諫言,又該如何用他?他若不能建功,非但延誤時日、徒耗國力,朕還要妄自揹負識人不明、用人不善的罵名。他若得以建功,朕該當如何賞他?倒也不是朕小氣,加官進爵那都不是問題,只怕他未必會看得上眼。”
“還有重要的一節是,如果朕沒記錯的話,楊致今年還只有二十八歲。此番用他建功,自然需要升賞。那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待到他建的功勞多了,大了,有朝一日,是不是會有人像你們今日當庭上奏一樣,勸諫朕將這大夏皇位讓給他?!”
趙啓一番戮心之語,可謂有理有據,也非常現實,陳文遠與王雨農直聽得冷汗涔涔。皇帝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二人若是執意與皇帝死磕,再予勸諫,便是形同有心謀反、自尋死路了。
二人不敢直視皇帝冰冷的目光,一齊垂下頭去。王雨農吶吶而言道:“皇上,老臣還是那句話,臣等只是一心爲國,對大夏與皇上絕無二心。老臣與文遠的勸諫之言,皇上認爲可用則納之,不用則棄之。”
雖是完全出乎公心的一心爲國,但臨到老了,實在沒必要把自己闔家大小的性命給搭進去。
王雨農打了退堂鼓,陳文遠也不可能不表態了:“皇上,老臣與雨農之忠心,天日可鑑。是否啓用楊致,但憑聖意一言而決,臣等日後不敢妄自諫議。”
這就對了嘛!老虎不發威,你們就當我是病貓不是?憑什麼老是要在你們面前裝孫子?憑什麼都得聽你們的,到底你們是皇帝還是我是皇帝?
趙啓眼中掠過一絲得意之色,換了一副嘴臉溫言撫慰道:“二位老卿家勞苦功高,朕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你們的忠心,日後仍須辛苦二位卿家對朕好生輔佐。朕今日只是想告訴你們,雖然眼下情勢逼人,但朕有朕的難處!”
繼而又下了一道令二人目瞪口呆的旨意:“傳旨:着海關總督楊致回京述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