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過了還有一山高, 層層疊疊的山脈無止無休,好似沒有盡頭。
“澹臺,你累不累?換別人揹我吧。”水清淺趴在澹臺銘的背上, 聽着他急促的喘氣聲, 拿來絲巾爲他擦擦汗水。
杜繼南主動請纓:“澹臺將軍, 你休息一會兒, 換我來吧。”
澹臺銘不好拒絕, 這才戀戀不捨地將水清淺放了下來。
“這裡是哪兒?”水清淺環顧四周的山脈,眉頭緊鎖。
“不知道。”澹臺銘實話實說,“清兒, 放心,不會有事的。”
“嗯。”水清淺心亂如麻, 她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 只希望能再見滄海鋆最後一面。
他們這批人先是向北逃, 幾經周折,終於在黎明前後甩開了傲雲煥的眼線, 然後打算往東折回怒江水岸,不料卻被一方偌大的湖海擋住了去路,茫茫水面望不見邊際,這還不算,關鍵是裡面成羣成片的食人魚, 看暈了衆人的眼, 這若是不小心掉了進去, 那後果可是——連骨頭都不剩!
無奈, 回去是不可能了, 他們只能繼續往北走,這一走就走到了一片不知名的山脈, 此時已經是逃亡的第三天了。俗話說得好,“事不過三”,也就是在這天,傲雲煥的追兵趕到了。
“一分隊和二分隊負責攔截,其餘的人掩護王妃!”澹臺銘有條不紊地做着安排。
又翻過一座山,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有追兵來搗亂。
“三分隊攔截。”澹臺銘的臉色很不好看。
“四分隊攔截!”澹臺銘已經氣急了眼。
......
源源不斷的追兵洶涌而至,前赴後繼,看來傲雲煥是下血本了,他們這次在劫難逃。
“撤!”澹臺銘一咬牙,吩咐大家火速逃亡,再這樣下去,他們的性命全都要交代在這裡。
“追!”傲雲煥高坐馬上,眼神冰冷,指揮着大軍,緊隨不捨。
斷崖之巔,夕陽落日,退無可退。
廝殺聲響成一片,人相喧嚷,馬盡嘶鳴,鮮血染紅了綠草、白石、黃土,在夕陽的映射下,愈發嬌豔。水清淺眼看一個又一個的侍衛倒下,哭紅了眼,都是她,都是因爲她。
“夠了!傲雲煥,我跟你回去!我跟你回去!你快停手,你快停手啊!”水清淺朝着遠處的傲雲煥吼叫,聲嘶力竭。
“停!”傲雲煥冷眼看着前方的戰場,終於開了尊口。
“你放他們走,我就跟你回去。”空曠的山崖之巔,水清淺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傲雲煥耳中。
傲雲煥思慮一會兒,然後大手一揮,人羣中立即讓開一條道路,暢通無阻。
“澹臺,杜繼南,你們回去吧,見到睿王就說......就轉告他,我們來世再做夫妻。”水清淺紅着眼,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清兒,這次不管說什麼,我都不會放下你的。”澹臺銘不爲所動。
“可是你們都會死的,爲了我,不值得。”水清淺語帶哭腔,聲聲泣淚。
“放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不會有事的。”澹臺銘伸手想幫她擦乾眼淚,無奈會惹人非議,最終將大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給她力量,“相信我。”
“弟兄們,我們這次來的任務是什麼?”澹臺銘朝着倖存的人員大吼。
“保護睿王妃!”驚天動地的喊聲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那還等什麼?就算是流乾最後一滴血,我們也不能臨陣脫逃。”澹臺銘舉起刀劍,仰天長嘯,“弟兄們,殺——”
“殺——”
人仰馬翻,血濺五步,又是一輪殘酷而血腥的廝殺。
“澹臺!澹臺!你快叫他們別打了,別打了!”水清淺聲聲力竭。
話落,“砰——”“嗙——”“轟——”聲聲爆炸從廝殺的人羣裡傳出,放眼望去,哀鴻遍地,焦黑一片,殘肢斷臂,隨處可見。
“嘔——嘔——”水清淺噁心難耐,猛地背過身子去,不忍直視,他們何必如此?何必呢......
傲雲煥也是始料未及,他萬萬沒想到這些人居然如此瘋狂,抱着必死之心也要與敵人同歸於盡!
“清兒,他們就剩幾個人了,我跟杜繼南能夠應付。”澹臺銘朝身後的水清淺說明形勢,“放心,我一定把你平安地帶回睿王身邊。”
“上!”傲雲煥朝身邊的人招招手,拿起手邊的弓箭對準一心應敵、毫無防備的澹臺銘。去年的十月初十,在怒江水岸,這個人——澹臺銘,曾拿弓箭指着他,今天,他就要以牙還牙,悉數奉還!
“嗖——”的一聲,箭離弦身,直奔澹臺銘而去。
“澹臺!”水清淺轉過頭的那剎那,猛見一支飛箭衝澹臺銘而來,她驚慌大喊,不管不顧地朝着他身前撲過去......
“珠兒——”傲雲煥慘白了臉。
“王妃——”
“清兒——”
“滋——”箭入人體的聲音,世界彷彿都在這一刻停止了。
“澹臺!澹臺!你怎麼樣?”水清淺慌慌張張地看着倒地不起的澹臺銘,跪在他旁邊抓住他的手,一個勁地呼喊,“澹臺,你別嚇我,你快起來,你快起來啊!”
杜繼南看着澹臺銘左肩的那支箭,伸手欲要拔下。
澹臺銘咬牙,忍住疼痛制止道:“不要動,箭上有毒!”他此時已經明顯地感覺全身僵硬、呼吸不暢了,生命在一點一點的離他遠去。
“解藥呢?”水清淺朝傲雲煥怒吼,“解藥呢?給我!”
傲雲煥搖搖頭:“沒有解藥。”
“清兒......算了......你聽我說!”澹臺銘碰碰她的胳膊,將她的目光拉回自己身上。他大口大口艱難地喘着粗氣,抓住這僅剩的最後時間,將深埋心底的話說出口,否則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有句話我一直......壓在心底......我喜歡......”
“澹臺,你先別說話,別說話,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喜歡我,是我反應遲鈍,是我不開竅,錯失了你,你是個好人,是我沒有把握住,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水清淺抓着他的手臂哽咽不止,經歷了那麼多事,見過了那麼多人,回想起他們的相識,她才突然間恍然大悟,澹臺銘每次看她時那慌亂的閃躲意味着什麼,眼睛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深情代表了什麼,他那偶爾欲言又止的表情意味了什麼,她的及笄之禮上,他送她的白玉髮簪又代表着什麼......
他們相識十四年了,直到今天,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他的心意,卻已是......
爲時已晚。
“喂,小妮子,趕緊回家找你娘去,別在外面招搖過市,小小年紀不學好,長大了可怎麼得了?”
“你是哪隻?”
“我不是哪隻......不對,我是哪隻。”
......
“喂,那隻澹臺那個誰,咱倆打個商量唄。”
“你要幹嘛?”
“你做我的小弟吧,今天就放過你。”
“不要!”
“澹臺銘你放心,既然你做了我的小弟,那我今後一定不會虧待你的。你跟着老大混,老大保證你整天吃香的喝辣的,看誰不爽先教訓了再說,橫行無阻,爲所欲爲,坑蒙拐騙,左擁右抱,打家劫舍,魚肉鄉里......”
......
“你這次一走要好長時間都不能回來了嗎?”
“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
“要那麼久?”
“清兒你可願意等我回來?”
“我一定會等你回來的。”
......
你我初相識,一個,年少青澀,一個,年幼無知。他在她情竇初開的年紀遠去了她的生活,她在他建功立業的當頭愛上了別的男人,脆弱的感情終是經不起一丁點兒的人事變遷,他們還是——硬生生的錯過了彼此......
“你知道......就好......”澹臺銘的呼吸愈見急促,緊緊抓着胸前的衣領,臉色煞白煞白的。
水清淺哭得更厲害了:“澹臺,你一定要撐住,我還有好多話沒跟你說呢,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告訴你,如果沒有滄海鋆,如果沒有他,我一定會嫁給你的,一定會嫁給你,你聽到了嗎?你說話啊,你說話!......”
“清兒......下輩子......等你!”澹臺銘猛然間身體一震,腦袋一歪沒了氣息。
“澹臺!澹臺!你別嚇我,快起來啊,你明知道我膽子小,經不起嚇的,你不要再嚇我了......”水清淺淚流不止,趴到他胸前聲嘶力竭地大喊,“澹臺!澹臺!你給我起來!你給我起來!”
迴應她的則是一片無休無止的風聲,以及一動不動的軀體,逐漸變得冰冷......
杜繼南看着水清淺這個樣子,不知如何安慰,他探了探澹臺銘的氣息,心裡一震:“王妃,澹臺將軍......已經......去了......”
水清淺的身子一僵,萬念俱灰,倒在澹臺銘身上久久不動。
“珠兒......”傲雲煥上前,想要伸手碰碰她,卻遭了拒絕。
“拿開你的髒手!別碰我!”水清淺激動地大吼。
“珠兒,我不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否則我也不會......”傲雲煥想要解釋,又遭拒絕。
“不會怎樣?不會拿箭指着他?還是不會下毒?”水清淺嘲諷。
傲雲煥被堵得沒了話語,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良久,水清淺從澹臺銘身上爬起來,顧不得整理凌亂的衣袖,看着杜繼南:“他中的是什麼毒?”
“箭毒木,一經接觸人畜傷口,即可隨血液迅速地遊走全身,使中毒者心臟麻痹,血液凝固,最終窒息而亡。中毒者往往還來不及服下解藥就已經氣絕身亡,毒發之快居天下羣毒之首,故又被人們稱爲——見血封喉。”
“見血封喉,好一個見血封喉!”水清淺冷冷的一笑,赤手附在了澹臺銘左肩的那支箭上,立即引來一聲大喝:
“珠兒,你想幹什麼?快放下!”傲雲煥心裡一驚,臉色慌亂,卻是阻止不及,被水清淺一眼瞪了回去。
杜繼南扯下一條衣襟料子,給水清淺遞了過去:“王妃,小心點兒。”
水清淺裹着布料,手中猛地一個用力,取出毒箭扔在一邊,然後小心翼翼地幫澹臺銘整理好服飾,又拿起他佩戴的長劍,朝斷崖處走去。
“珠兒,你不要做傻事!”傲雲煥想上前拉她回來,又遭叱喝:
“你不準過來!”水清淺冷着臉大吼,嚇得傲雲煥不敢再動。
杜繼南似乎猜到了水清淺意圖,拎着佩劍也走去斷崖邊:“王妃,我幫你。”
一男一女在斷崖上尋了處勉勉強強的“風水寶地”,動手挖了起來,夜幕降臨,新月升起,星空之下,澹臺銘安安靜靜的躺在那裡,水清淺跪倒在地,紅着眼眶一點兒一點兒的埋着塵土,不忍跟他告別。
“澹臺,今生是我錯失了你......”
“下輩子你也不要再傻傻地等我了,因爲我的來世已經許給了別人......”
“澹臺,你答應我,不能再犯傻了......”
“澹臺,你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幸福......”
......
杜繼南看不下去了,一咬牙,一狠心,催動內力,嘩啦啦的塵土如數堆入坑中,徹底阻隔了她的念想。
“滄海水城澹臺銘之墓”,水清淺盯着墳前石碑上的幾個刻字,泣不成聲:“澹臺,再見!這次是真的——再見了!”
“王妃......節哀!”杜繼南不知說什麼是好,唯有這麼一句毫無意義的安慰。
水清淺跪坐良久,終於擦擦眼淚,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指着杜繼南朝傲雲煥問:“傲雲煥,你能不能放他離開?”
“好!”傲雲煥這次想也不想地就答應了。
水清淺得了保證,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交給杜繼南:“你回去以後,把這封信交給薛剛。”她說完,又拿出絲帕,咬破手指寫下一封血書,摺好,“這封血書交給睿王,他一看便知。”
“王妃,那你......”怎麼辦?杜繼南不肯獨自回去。
“不用擔心,你也看到了,他不敢拿我怎麼樣的,況且......”水清淺頓了頓,接着說道,“況且睿王身中奇毒,我還要向傲雲煥索取解藥。”
“睿王中毒了?”杜繼南一驚,後怕不已。
“嗯,所以你要先回去,通知滄海的將士們做好準備。”水清淺極力勸着。
“王妃......”杜繼南皺眉,還是不肯走。
“我以睿王妃的身份命令你,走!”勸服無用,水清淺搬出身份壓人了。
“屬下......領命!”杜繼南無奈最終妥協,領命,去了。
閒雜人等閃退一旁,傲雲煥邁步來到水清淺身邊:“珠兒,隨我回去吧。”
水清淺後退一步,閃避開他的親近,冷着臉大吼:“站住!你離我遠點兒!”
“珠兒,你就這麼不待見我?”傲雲煥臉色發青。
“明知故問。”水清淺板着臉,不給他好顏色。
“珠兒,你隨我回去,我一定好好待你。”傲雲煥壓下心裡的怒火,好聲好氣地跟她講。
“白日做夢!異想天開!”水清淺不爲所動。
“你還想着滄海鋆?”傲雲煥臉色一變,黑得可以。
“他是我夫君,我不想他想誰?”水清淺說得理所當然。
傲雲煥成功地被激怒了,朝水清淺大吼:“我哪裡不好了?我那點兒不如他?只除了我認識你的時間比他晚,我有哪一點兒比不上他?你說啊,我哪點兒比不上他?爲什麼你就是不肯正眼看我一眼?”
“你哪裡都比不上他,你全身上下沒一處地方能拿的出手與他相比。”水清淺淡淡地打量了他一眼,殊不知這句話更是惹惱了對面的男人。
“我在你眼裡,就是這麼的不堪?這麼的一無是處?”傲雲煥氣得臉色發青,牽動胸口又是一陣難耐的疼痛。
“你就是一個人渣!”水清淺不疼不癢地給出評價。
“人渣......呵呵,好!真好!水清淺,我真心真意地待你,卻換來這兩個字,你有沒有心?你的心是石頭能做的嗎?你真狠!”傲雲煥捂着胸口,聲聲質問。
“真心真意待我?”水清淺冷哼一聲,嘲諷道,“你的真心真意就是毒死我最好的朋友?你的真心真意就是害死我深愛的夫君?承蒙你真心真意相待,小女子愧不敢當,承受不起!”
“我都說了,我不知道澹臺銘是你的好朋友,否則我也不會毒死他,至於滄海鋆......有他在,我永遠都沒機會得到你,所以,他必須死!”
“就算沒有他,也不會是你。”水清淺語氣淡然,“如果沒有滄海鋆,我可能會嫁給澹臺銘,也可能會在水城尋一位情投意和的男子與他成親生子,還可能回滄海城結識一位青年才俊,或許爹孃會爲我安排一門好的歸宿......總之,不管遇到什麼可能,都沒有你的可能。”
“是麼?”傲雲煥喃喃自問,他與她就真的沒有可能了嗎?滄海鋆,一切都是滄海鋆,都是滄海鋆害的。
“珠兒,你口口聲聲說愛他,但是你知道什麼是愛嗎?”傲雲煥心有不甘,“你不知道,你從一出生就被他定下了,你只是遵從皇命才嫁給他的,你根本就沒得選擇,你不愛他,你不愛他的,只有我,只有我纔是值得你真心交付的男人,只有我!”傲雲煥不甘不願地大喊,做最後的掙扎。
“你錯了。”水清淺想起她的夫君,滿腹柔情,“我愛他,是他用一封封的情書打動了我的芳心,是他用無微不至的關懷走進了我的心房,是他無法無天的寵着我,給我肆意妄爲的生活,是他溫柔的呵護,小心翼翼的捧我在手掌心,是他......”
“夠了!我不想聽。”傲雲煥插話打斷,她臉上那幸福的微笑刺傷了他的眼,叫他心痛欲裂,猶如萬箭穿心般難受,痛不欲生。
“唔——”傲雲煥捂着胸口,臉色如同蒼雪一般,慘白無力,豆大的汗珠滾落在地,他痛苦地俯下身子,一手撐地,平息着怒火。
шшш ●тт kān ●C O 水清淺悄悄地拎起澹臺銘的佩劍,無聲無息地朝傲雲煥身旁靠近,盯着他的後背看了良久,趁他毫無防備之時,舉起手中的長劍,一把朝向他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