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終究有一天,當宇宙的物質密度,也就是潛在的低熵源之密度,跌落到某極限之下,僅僅維持身體的新陳代謝,所需的能量,就要富集銀河系那樣大的空間,利用其中的物質擴散過程才能得到。
那系統,將會多麼龐大,效率又將如何低下,恐怕會超出人類的想象。
藉由持續的膨脹,宇宙,可以逃脫熱力學定律籠罩下的熱寂,置身其中的生命,獲取能量的手段卻無法永遠維持下去,作爲一個在宇宙面前如此渺小的人類,面對這種前景,方然禁不住心生恐慌。
因爲這會意味着,生命的存活,無法像宇宙那樣一直延續。
即便宇宙的熵上限永遠在提高,對生命來講,當從外界獲取能量、維持低熵的難度突破了極限,實踐上無法再行得通,那麼,這生命形態也就將被迫迎來終結,掉落到時間的列車之外,墮入虛無。
生命的壽限,甚至,文明的壽限,終究無法和宇宙一樣長久……
即便宇宙有無限長的壽命,也無法讓置身其中的生命形態,隨之永生,永遠待在時間的列車上。
費曼教授的話,讓方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沒想到,一次偶然的請教,居然會引出這樣的結論,原本擔心的宇宙熱寂只是一場虛驚,從未預料到的困難,與熱力學第二定律般令人絕望的困境,卻藉由宇宙的膨脹而冒了出來。
這種困境,即便還在遙遠到無法想象的未來,或許,會在一百億年,一千億年,乃至一萬億年以後。
但任何技術上的手段,總有其極限,這也就意味着,必須維持新陳代謝、生命活動才能存活的人,遲早有一天,將再沒有任何獲得能量的手段,只能面對物質愈加稀薄,愈加寒冷的宇宙,默默的死去。
默默的死去……
死亡,凡人眼裡的避諱,在方然腦海中只會更猙獰,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那麼……
教授,根據這樣的分析……
即便宇宙能擁有無限長的壽命,始終不會進入熱寂,其中的生命,也會在永恆到來之前消亡,是這樣麼。”
年輕人的嗓音有些沙啞,費曼教授看着他,皺了皺眉。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的。
但你爲何如此關心宇宙的命運,或者,宇宙中生命的命運呢,是在擔憂人類嗎?”
我沒有在擔心人類,我擔心的是我自己,方然默想到。
但費曼教授的思路,顯然和執念於永生的學生不一樣,他試圖糾正方然的想法:
“根據現有的規則,推導遙遠的未來,這本來就不一定靠得住。
且不說,人類目前掌握的物理規律,是否足夠準確,是否適用於宇宙的分析;單說人類文明,哦,或者宇宙中存在的其他文明,生死存亡的危機,又何止是遙不可及的物質彌散?
你想必知道,蓋亞圍繞着的恆星,至多五十億年後就會變爲紅巨星,對蓋亞表面的生命來講,這纔是一場真正的滅絕危機;
即便不考慮恆星的演化,三十億年後,銀河系將與仙女系碰撞、合併,蓋亞的命運,也隨之而充滿了不確定;
眼光再放近些,蓋亞本身的地質活動,環境變遷,也會導致生命形態的大滅絕,人類文明,正在接近第五紀冰期,目前卻還沒有可靠的手段來應對極端氣候的衝擊。
甚至於,用不着考慮這些幾百萬年,幾千萬年,乃至幾十億年後的災難,單說眼前,人類文明高度依賴化石燃料的危機。
蓋亞表面的化石燃料,以現在的消耗速度,還能支持多久;
五十年,一百年,還是兩百年?
方然,不管你怎麼想,認爲人類目光短淺也好,窮於應付也罷,事實上,今天的人類世界連氣候變暖,能源耗竭這些百年後的危機,都無暇顧及。
至於尺度以億年計的未來,哼……
即便在象牙塔裡,研究者羣體中,也沒有多少人真正在乎。
正彷彿這世上,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但他們眼前忙碌的,絕不會是安排後事,而只是暫時的苟且,僅此而已。”
費曼教授,他,是在批判人類的短視嗎,
不,方然並不這麼想。
凡人的一生,甚至,整個人類文明的一生,在宇宙的時間尺度面前,根本只是一瞬。
對閃念間即生死寂滅的人類而言,思考宇宙的命運,其實只是在自說自話,即便再有怎樣精妙的假想,也絕對無法活着見證那一刻。
但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宇宙的宿命,又是方然必須關注的東西。
執念於永生,直到今天,纔不過維持了十八年的時間,現在就在爲未來而憂慮,這,似乎很虛妄。
但不管怎樣,有一點卻是確鑿無疑的:
以人類目前掌握的基礎理論,乃至科學實踐的技術水平,要應對所有的危機,根本不夠。
然而留給人類的時間,還有多久;
理查德*費曼的話,反映了這樣的現實,即便對如此優秀的宏觀物理學家,也未曾洞悉世界的危機。
人類文明,的確並不需要爲幾十億年、幾萬億年之後的事情而擔心,因爲這文明本身,哪裡還有那麼久遠的時間呢,甚至,按方然的預測,長則兩三百年,短則百八十年,人類文明,就會徹底嬗變,繼而迎來終結。
在那之後,蓋亞的演化,宇宙的變遷,即便再怎樣驚心動魄,已經和人類,和人類文明沒有了任何的關係;
要嘗試克服遙遠未來的困難,要仰仗科學的力量,這一切,
都只能着落在“那個人”的肩上。
……
深夜,向理查德*費曼告別,方然走出物理學部大樓,在風中拉緊衣襟。
凜冬季節,夜色格外的黑,除遠處幾盞縹緲的路燈,擡頭看去,只見到一大片亮點稀疏點綴的深邃星空。
已經這麼晚了嗎。
請教,長時間的交談,沒有消弭內心深處的疑惑,方然有些惆悵。
在寒冬的星空下行走,張口呼吸,在眼前瀰漫出陣陣白霧,方然縮起身體,一邊加快腳步,一邊體會內心泛起的陣陣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