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將至,此爲一年當中之大事。
自漢武帝頒行《太初曆》,改秋季春節爲正月初一,百姓們秋收冬藏,便有了更多精力去預備與享受普天同慶之節日。
道武帝建魏,雖爲鮮卑拓跋氏,因自稱黃帝后裔,故一切節慶均保持漢化。
佳節臨近,高府每日裡皆有許多新鮮之氣象。便是府裡往來之人客,亦較平日裡多了起來。東西二區長廊之上掛起了許多紅燈籠,樹上亦飾滿了紅綢子。
汪氏端了一盤竈糖入得內來,喜盈盈道:“二娘子,這是北院廚房剛做好的,說是夫人讓送來給您嚐嚐。”
禾點了頭,對汪氏道:“夫人近日裡恐忙着準備年節裡的物品吧?我們過去瞧瞧能否幫上忙。”
汪氏欣喜不已,趕忙過來攙扶禾出門。
相處這數月以來,汪氏愈發的喜歡禾,覺其身上沒有一般主子那種嬌柔做作、頤指氣使,反倒是對自己體貼有加,關心備至。汪氏亦自心內漸漸將禾視作親出之女,實心實意願爲其着想。
禾入得北院,只見各房女主人除了佟氏,大的小的都已聚於高夫人房內。
高夫人見禾入內,笑盈盈道:“我思忖着你與你大嫂身子重,便不叫你二人了。既你來了,便與你姨娘們一道折金銀錠,預備着除夕夜燒於先祖吧。”
禾應聲坐至呂氏與柳氏身旁。兩個阿妹,高璃與高玲亦跟着一道折金銀錠。
各房的廚子們亦是一併至北院做點心、煮滷肉。每個人皆是忙得不亦樂乎,心裡亦是盼着年節裡發了賞錢,可與家人團聚。
高慧一如往常,極少留於家中,他與一幫世家子弟輪流宴請,終日花天酒地,便是高夫人亦鮮少見其一面。
高益已經入仕,雖於岳父手下任客曹尚書,卻居於洛城。
時逢年節,高老爺與高益已經啓程赴平城面聖賀歲。
高府三公子高融,字叔達,平日裡讀書騎射樣樣精通,卻鮮少與女眷們相聚。
今次是禾嫁入高府初次見到高融。其長得極像柳氏,白淨的肌膚將原本俊朗之五官襯的格外鮮明。
今日高融於廳堂內指揮僕人們佈置一切,做年節的準備。側堂供着祖先之牌位,高融亦命人撣掃之後放上了供品。
每年臘月二十二皇帝賜宴三品以上官員,以便羣臣可以趕在除夕夜與家人團聚。高老爺與高益往平城面聖述職並赴罷“親臣宴”,便快馬加鞭往家趕。
轉眼除夕之夜,高府北院正廳裡點亮了所有燈燭。一盞懸於中樑長明之燈,兩側各式花鳥銅燈,將屋子照的如同白晝。
各房之僕婦、婢女齊刷刷站立於大桌兩旁。桌上擺了精緻的銀碗銀碟,便是筷箸亦是銀製。
此爲禾嫁入高府的首個春節,得虧汪氏事先提點,她應對起來亦無不妥。
高墉今日看似心情極佳,待衆人坐定,他便笑盈盈起身,環顧四座,道:“今爲團圓之夜,衆人不論長幼,無需拘禮,皆可開懷暢飲!”
衆人因主君之言語而興奮起來,席間行酒令的,道祝福的,氣氛熱鬧十分。
酒過三巡,一男僕入內稟道:“老爺、夫人,竹子已備好。”
衆人聽了便隨高墉一同離席行至院中。
除夕之夜將火燒竹子,使之爆裂發聲,以示各家各戶驅逐瘟神,渴求安泰之美好願望。
除了看門守更的,高府上下皆圍至北院,一時間黑壓壓的將北院擠得水泄不通。
許多年之後,禾仍記得那夜自石階上摔下之感。
禾站立於廳堂通往院子之石階上,不知何人,自其身後撞了而來。禾最本能之應,便是去抓身旁汪氏,誰曾想天冷地滑,又是毫無防備,主僕二人一併往前栽倒。
高融此刻就立於汪氏旁側,其急忙伸手去拉,可事發突然,縱高融身手敏捷,亦只就近抓住了汪氏,而禾則被摔下了臺階。
衆人手忙腳亂的扶起二人,高夫人趕忙命人將禾送回房裡,又即刻命人連夜去請了郎中。
待子正一刻,禾便開始腹痛,但因年節,禾亦不敢聲張再去請郎中,只命吉祥煮郎中所開安胎之藥頻頻服下。
象高府這樣的官宦世家,於年初一晨起總以紅綢包裹之竹子以做開門爆竹。
爆竹響起來,噼裡啪啦之爆竹聲後,碎紅滿地,燦若雲錦,取“滿堂紅”之好彩頭。
聽聞爆竹聲響,禾忽的一驚,腹痛便又加重起來。不到半盞茶功夫,便覺一股暖流自下身流出,禾只發出一聲尖叫,便痛死過去。
待禾醒來,已是午正二刻,其隱隱聽到吉祥帶着哽咽之聲在低喚自己。禾緩緩睜開雙眼,瞧見牀樑之上懸了一把招魂之傘,吉祥之面容亦慢慢變得清晰。
吉祥見禾醒來,趕忙用衣袖拭了拭淚水,道:“小娘子,您可算醒了,您可嚇死我了!”說完便扯着喉嚨喚汪氏。
禾面無血色,聲音極弱的詢吉祥:“是孩子沒了吧?”話音未落,淚水已奪眶而出。
這時,汪氏已經拐腳入得屋內,其雖被辛融抓住,卻仍是傷了腳踝。
汪氏順牀沿坐下,柔聲安慰禾道:“二娘子,您還年輕,養好了身子,將來還怕沒孩子?”言畢,輕輕拿帕子拭去禾眼角的淚水。
廳堂裡,高夫人聽人來回說禾醒了,便轉頭對柳氏道:“你過去瞧瞧,只說這大年節的,迎來送往拜年投名刺的人多,我亦是不得閒。”
柳氏應聲方纔跨出廳門,便聽佟氏道:“這門不當戶不對的,本配不上咱家的門楣,即是硬貼上來,一樣坐不穩正室。這不,大年節的就弄的如此晦氣。”高夫人厲色瞧她,佟氏便不再出聲。
柳氏出得北院,見四下無人,便對貼身婢女翠紅道:“夫人面上不露什麼,心裡定是對二娘子已生了厭心。畢竟這大年節的攤上這麼個事兒,着實晦氣!”
翠紅輕聲答道:“二娘子亦是薄命人人,這才嫁進門過了幾天好日子啊。”柳氏搖了搖頭,徑直往後院來。
天上微微飄起了雪花,柳氏緊了緊氅衣領,加快了步子。
禾見柳氏入內,欲起身相迎,柳氏趕忙制止。瞧着禾毫無血色之脣,詢汪氏道:“你們二娘子可曾進些補氣血的湯水?”
汪氏含淚答道:“二娘子連口水亦是不曾飲下。”
柳氏轉頭緩緩對禾道:“孩子,我亦是爲娘之人,怎能不知曉你心內之痛?你還年輕,日後定能再生養,此刻養好身子最緊要,切莫作踐自己。”
邊言語邊接過汪氏所遞之湯水,又道:“你不爲旁人,亦該爲親家夫人啊,她若知曉,又會是何等樣傷心呢?”
禾聽到“母親”二字,頓時淚如泉涌,無法自抑。
柳氏將碗放於一旁,拿自己的錦帕爲禾拭面,道:“你要好好將養身子,才能令親家夫人放心不是?”
言畢,復又端起碗來,待禾止住淚水,便一勺勺的喂禾。禾徐徐嚥下,心內百感交集。
上元節這一天,皇帝要祭祀泰一神。高墉與高益亦早早去佛寺祭拜神靈,並遙拜皇帝。
年下里,高夫人時不時會打發人送來一些補品,自己卻從未親至後院。
高慧亦不曾來過,只借口說正月裡要跟着老爺謁見自平城返鄉過節的諸公。
呂氏被高璃拖着來了一次,卻只坐了片刻便離開。
倒是柳氏,隔三差五便會與高玲一道送些藥膳過來。
高融亦時常會尾隨她們而來,卻只站於院子裡,從不入內。
高融心裡總覺得有愧於禾,他總自責爲何沒能抓住禾,那樣其便不會自臺階上摔下,更不會滑胎。這短短半月裡,禾已看盡高府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