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招福越發瘦了。
如今的他坐在院牆下邊,整個人似乎能被一陣風給吹走,單薄的身上鬆垮垮地套着件慣常穿的短衫,肩膀處的骨頭都突了出來,尤顯尖利。
大牛給秦招福端來了飯菜。
羅氏雖然不喜秦招福賴在這邊,但在吃食上卻也沒苛待了他。今日整治了好的飯菜,秦招福也有一份。
他端起飯碗吃了起來。
羅氏招呼大牛幫着擺碗筷,筱雨也前去幫忙。
羅氏瞥眼望了下院子裡,低聲對筱雨道:“不用在意他,他吃過了自己就回去了,也不會給人添麻煩。”
筱雨點了個頭,頓了頓道:“離大夫說的日子也不遠了。”
羅氏頓時嘆氣道:“可不是嗎……還不知道到那時候怎麼個打算呢。”
羅氏悄悄指了指堂屋角落坐着的秦斧,輕聲道:“到時最傷心的恐怕是你爺爺……”
秦斧即便對秦招福有再多的不滿和怨責,但要他白髮人送黑髮人,秦斧自然也會悲痛萬分。
“最近他們父子倆就沒說個話什麼的?”筱雨問道。
羅氏搖頭道:“說什麼啊,秦金他爹每日來只管吃飯,吃了便走。你爺爺想必也是拉不下面子先跟他招呼,彆扭着呢,連個聲氣兒也不出。眼瞅着秦金他爹這身子一日復一日地消瘦下去,說不準哪一天人就跨進閻王殿了……”
筱雨低應了一聲,幫着羅氏端盆送碗,一桌好菜上了桌。
等她再往那院牆角落去看的時候,卻只有小凳上擱着的剩了小半食物的碗。秦招福如羅氏說的那般,悄無聲息地自個兒走了。
秦斧照例是沉默的,即便是在熱鬧的飯桌上,他也只是默默地吃了飯,然後便下了桌。
觥籌交錯,得知這些人將來要幫着筱雨料理土地,秦招壽招呼起他們來更加熱情。
筱雨吃飽了便抱了小泥巴喂她吃飯。
空閒下來的羅氏趕緊將飯吃了,和筱雨撤下了飯桌,兩人到了院子裡坐着納涼。
鳴翠正逗弄着越發健壯的小寶玩樂。
羅氏嘆道:“你爺爺哪能不傷心?好歹是他頭一個兒子,又是一直以來偏寵疼愛的,家裡有點兒啥全都緊着他……如今他這數着天兒過日子,眼瞅着隨時都能撂了事兒走,還沒個妻兒在身邊陪着,讓人說出去,誰不嘆一聲淒涼?他老人家想着這些事兒哪有不難過的,你三叔跟我嘀咕,說常常見你爺爺揉眼睛,還擔心是不是你爺爺眼睛不大好,商量着要給請個大夫回來瞧瞧。那哪是眼睛不好?明明就是想着這些事兒傷心地在哭……”
筱雨靜靜地聽了半晌,方纔道:“三嬸同情他?”
“哎,怎麼不同情。”羅氏嘆道:“不過也只有同情罷了。”
筱雨點了點頭,卻是淡淡地道:“或許這樣說三嬸覺得我有些鐵石心腸,不過,我的確是沒什麼同情心的。如今瞧着他可憐,我卻不會忘記他當初的可恨。誠然受那點兒血緣羈絆,他哪一天撒手去了,我爹不會坐視不理,出一筆殮葬銀子,算是我仁至義盡。”
羅氏動了動嘴,想到當初秦招福和陳氏對筱雨姐弟幾人的刻薄,理解地點了個頭,嘆道:“也是他自作孽……”
“這也算是因果報應吧。”筱雨說道:“人的生活怎麼過,是人的選擇和努力的結果。若是選擇錯了,人也不努力,活得不像個人,那也怪不得旁人。他在縣牢中得病的果,起源於對我們姐弟做的惡的因。不知道他如今有沒有想明白。”
羅氏道:“但願他已經悔悟了吧……”
作物種子到了,曹鉤子也允諾了他那日說的話,帶着一衆兄弟從白蒼山來到了秦家村。人較多,沒有那麼多的住處,筱雨不可能真讓他們露宿荒野,便又與村長借了祠堂的前院,供他們居住。
村長几次要尋筱雨談話,都沒能見着筱雨的面,這次總算見着筱雨了,自然不會放過與筱雨“談條件”。
“善堂今年冬倒是也可以辦。”筱雨不想與村長打太極,直截了當地道:“不過村長大人,我呢是個生意人,賠本兒的生意我不做。這行善事自然是好,可要是被人以爲我做善事是應該的,年年都辦善堂,突然一年不辦了,村人想必就要開始怨恨我了。所以這事兒我先答應在這兒,至於到時候怎麼辦,辦得有沒有去年那般讓您滿意,那就另當別論了。目前瞧來我這生意是不會虧損的,但萬中有一,若是我做生意有虧損,這善堂辦不起來,我也是沒辦法。”
村長搓了搓手,倒也沒爲難筱雨,道:“祠堂前院你拿去用,但你答應我的事兒可不能反悔。”
“這是自然。”
祠堂鑰匙便又落到了筱雨手裡,筱雨找了秦泰,將鑰匙轉交給他。
從開了春,善堂沒在繼續辦後,筱雨便讓秦泰到了鎮上藥膳館與小伍學習管理藥膳館的經驗,如今秦泰已經小有所成,管事的架子也能端得起來了。
開分店的事情筱雨也與秦泰提過,若是分店開了起來,小伍去掌管新店,這家老店便交給秦泰打理。
所以秦泰學得分外認真。
如今筱雨地裡的事算是她的頭等大事,她又調回了秦泰來幫她的忙。
左右也是與秦泰在冬天裡替筱雨管理善堂一樣的,秦泰也是欣然同意,做得得心應手。
田地裡的事自有秦招壽和秦泰幫她盯着,曹鉤子知道她在鄉間待不住,笑着讓她回鎮上去。
曹鉤子道:“你把我們這邊兒都安排得很妥當了,不用擔心這裡,回去忙你的吧。”
“曹叔要是有什麼事兒,直接到鎮上來找我便是。”筱雨笑道。
筱雨回了鎮上十天,除了在藥膳館盤賬之外,更多的時間貢獻給了操作間。
操作間的三人師傅已經變成了九人師傅,那新買來的六個簽了死契的漢子已經學了個大概,再多培訓三兩月,想必在熬製藥膳湯一事上便能擔當主廚了。
在這段時間裡聯繫好店面再加以裝潢,算算時間倒還算充裕。
小伍儼然一派大掌櫃的勢頭,做起事情來越發穩重細緻,筱雨考察了一段日子,心中頗爲滿意。
盛夏,筱雨迎來了她的十六歲生辰。
她已經不大記得自己快要過生辰的事情,這段日子她都忙暈了。
作物和種子已經播撒下去了,曹鉤子等人仍舊是住在秦家村,倒是適應了那邊的恬淡生活;縣令湯耀這邊追查傷人元兇的風聲也漸漸散了,想必湯耀也覺得追查無望,他對外只說被刺傷了,根本沒提自己的傷處在那隱秘之地,但據秦樂說,湯縣令的脾氣越發暴躁了;店面已經看好,筱雨與原屋主近段時間在商談轉賣之事,原屋主價錢咬得死緊,筱雨還在想方設法地將價錢給壓下來些。
事情都堆在她身上,焦頭爛額的她未曾注意自己身體的變化,更沒注意到宋氏越發急切地心情。
昨兒剛下了一場雨,今日天氣不算燥熱,人的心情舒爽了許多。宋氏喚住腳下生風要往藥膳館去的筱雨,道:“今兒你生辰,好歹緩緩,陪家人過一天。”
筱雨愣了下,“啊”一聲拍了拍腦袋,道:“又是一年了?”
宋氏好笑道:“瞧你,連自己生辰的日子都忘了。”
宋氏嘆息一聲,有些愁眉地對筱雨道:“你十六了,可婚事還沒個影子……”
筱雨癟了癟嘴,道:“娘,不着急。”
“哪能不着急啊?你十六了,不是六歲。”宋氏端正了臉道:“十六歲還沒說親的姑娘有幾個?怕是都嫁人生子了。你那兩個好友,文家的悅悅和秦樂的媳婦,比你也大不了多少,人家都成親了,你還沒個着落……”
宋氏憂心地道:“娘急啊……也是娘一直任你在外邊奔波,沒及早將你的婚事定下來。十六歲一過,要再說親,可就難了……”
長虹眨巴着眼睛,手裡捧着裝冰鎮西瓜瓤的碗,天真地道:“四姐說,有哥哥跟姐姐提親的。”
筱雨訝異問宋氏道:“娘,我怎麼不知道?”
“他個小人兒懂什麼?”宋氏好氣又好笑,伸手推着長虹道:“吃你的冰去,娘跟你姐姐說話呢。”
長虹乖乖地跑去找潔霜,宋氏嘆道:“的確有媒婆來家裡替人提親,可……那都不是什麼好的。”
筱雨雖然並不想論婚嫁之事,但也是好奇,想想問道:“是樣貌上有殘缺?還是人品行不行?”
“娘說都不是什麼好的,是因爲他們……都圖你的錢財和店鋪……”
宋氏艱難地解釋道。
筱雨恍然大悟,不在意地笑道:“既是這樣,娘做主給推了便是。”
宋氏欲言又止,筱雨道:“娘,不用在意這些。即便我嫁不出去那又如何?夫婿不是物件,還是寧缺毋濫的好。”
宋氏遲疑片刻,方纔小聲問筱雨道:“筱雨,你是不是……心裡邊兒有人了?”
筱雨猛地將一口茶給噴了出來,怪異地看了看宋氏,問道:“娘怎麼忽然問這個……”
“娘知道你一直藏着些東西……”宋氏輕聲道:“好似是一些信件……那是你的秘密,你不願意讓人知道的,娘也不會去私拆……”
宋氏頓了頓,道:“可是筱雨,女兒家總是要嫁人的。你逃避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