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艦船上,船艙正中擺着一張極爲寬大的桌案,桌案東側放置着一幅長五步、寬約一人高的羊皮繪製的地圖,赫然便是整個南灣的粗略地形圖。
桌案西側和北側站滿了着銀袍穿鎧甲的將領,人人面色凝重,神情肅穆。
南側高方凳上敞腿坐着一名年僅二十來歲的男子,赤裸上身,一條微微滲血的繃帶從他左肩橫跨到了右腰。
他面色沉寂,雙目聚精會神地看着擱在身前桌案上的薄薄兩頁紙卷,久久沒有出聲。
站在他身側不遠處的是秦晨風,他小心地看了受傷男人的臉色後道:“將軍,下一步如何,還請將軍示下。”
甫一出聲,其餘將領打扮的男子盡皆拱手道:“請將軍示下。”
船艙當中氣氛凝滯,全因受傷男子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但饒是如此,儘管他就那麼靜靜地坐着,仍舊讓人不由自主地屏氣凝神,不敢有絲毫動作。
統帥徵南大軍的大將軍,斯文儒雅,然後他談笑之間就能覆滅一個國中國,戰時更是如地獄修羅,讓人望而生畏。
雖是儒將,但也霸氣凌然。
“將軍……”秦晨風再次低聲提醒了一句。
徵南大將軍這才擡起頭來。
他的臉很年輕,眉形粗獷,鼻樑高挺,或許是因爲受傷的緣故,脣沒有太多的血色,臉色也微微有些蒼白,顯示他如今正在病中。然而他的眼神卻並不符合他的年齡,他似乎是看過了太多的悲歡離合,經歷過了太多的事,眉眼當中竟然有歷經滄桑之感。然而這種感覺卻並不讓人覺得淒涼,反而讓人感受到了飽經世事後的豁達和從容。
即便是在遇見這樣足以動搖軍心的大事上時,他也未曾有一絲片刻的慌亂和惶急。
若是筱雨在這裡,怕也會十分遲疑地喚出一聲:“餘初……”
“知道了。”
他聲音微微有些沙啞,剛出聲,身後一名男子便趕緊上前遞上一杯溫熱的茶水。
“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徵南大將軍淡淡地道:“既然粗略統計下來,有兩萬人可能得了此等髒病,那這兩萬人,就萬不可跟隨大軍繼續往南行進了。阿淳,傳令下去,讓人將這兩萬人都整編到一起,以兩千人爲一個隊,共計十隊,留守三元城,非軍令不得離開。”
秦晨風兩腿一正,沉聲應道:“是。”
卻立刻有人出列焦急道:“大將軍,這兩萬人留在三元城,那跟隨我們往南去的,便只有三萬人了……”
“派出去的斥候可回來了?”徵南大將軍淡淡地問道。
“稟告大將軍,已回來了。”
“宣。”
很快,前往探路的斥候進了船艙,下跪稟報道:“回大將軍,麗都國國中已亂,半數麗都國士兵傾向於繳械投降。麗都國國王已經攜王后及諸子往南逃離了,仍舊叫囂着要頑抗到底的乃麗都國一位貴族老爺,然其手下帶兵至多不過五千人。”
“麗都小國,不足爲懼。”秦晨風沉吟片刻後請命道:“末將願帶兵前往麗都國。”
徵南大將軍微微一笑,道:“明日一早,阿淳你便帶兩萬兵去。剩下一萬人,待你佔領麗都皇宮便到。”
“是!”秦晨風朗聲回道,當即便轉身出去,先替徵南大將軍傳達之前的命令。
出得艙來,秦晨風閉眼仰頭,聽了片刻江風江浪的聲音,這才吐了口氣,帶了人親自去整編興許得了髒病的兩萬人。
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秦晨風咀嚼着這句話,心裡卻猶在嘆息。
這半年多來出入過軍妓營的人總數不會超過五千人,然與這五千人同出同進,來往密切之人全數加起來,便有了如今的兩萬。
兩萬人全留守三元城,再加上之前便往西而去的五萬人,剩下的,只有三萬人了。
且剩下的能隨大將軍繼續往南的三萬人中,有一萬乃是衛國兵。他們對徵南軍和將軍是否忠誠不二,秦晨風沒有十足的把握。
“行路難吶……”
秦晨風雷厲風行,黎明之前便將所有人都整合到了一起,再點出其中經閭大夫、葉大夫等軍醫署醫官確定的,已經罹患上此等髒病的人,將剩下的人按照徵南大將軍說的,分爲兩千人一隊。
而當秦晨風宣佈讓他們留守三元城,非軍令不得擅自離開的軍令時,這兩萬人頓時一片譁然。
然而軍令便是軍令,即便心有不甘,他們也只得服從。
天光乍亮,從東方漸漸地散發出了柔和的曙光。秦晨風眯了眯眼,即刻點了兩萬兵馬,在主艦船下拱手向站在船邊的徵南大將軍道:“末將這就帶兵出發。”
徵南大將軍微微點頭,秦晨風意氣風發,揮舞着手中的長劍,策馬道:“兒郎們,隨我一同覆滅麗都小國,揚我大晉聲威!”
兩萬人齊聲呼喝,聲勢滔天。
趴伏在軍醫署桌案上假寐的筱雨頓時站了起來,急忙跑了出去,撐在船邊往下望。
她看到秦晨風朝她這邊望了過來,然而隔得太遠了,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眼神。
想必他也看不到她的神情。
但筱雨還是輕聲地,默默地道:“大哥,你放心地去建功立業,我絕不會拖你後腿。”
身後映照着這震天的出發呼喝聲,一夜未眠的閭大夫卻是極爲興奮地大聲道:“筱雨丫頭!你快過來!你另闢蹊徑配的這藥有一些效果,有一些效果!”
筱雨立刻回身,奔着軍醫署去。
距離大軍開拔已有三日時間。這三日裡,筱雨像個陀螺一樣連軸轉,每日頂多只斷斷續續地休息三兩個時辰。閭大夫留了下來,葉大夫則帶着大多數的軍醫署醫官跟着秦晨風帶領的兩萬兵馬前往麗都國。
閭大夫對於治療外傷很厲害,應付起刀劍之傷來十分得心應手,而對於內在調理卻並不是很精通。
三日朝夕相處,閭大夫和筱雨互相敬重對方,頗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筱雨遵守着她對秦晨風承諾過的話,留在軍醫署中,旁的地方哪兒也沒去。
秦晨風已走,閭大夫也是每日匆忙,兩人都忘記了將筱雨的事情稟報給徵南大將軍。
而筱雨,則像是個影子一般,穿梭在已被封鎖起來的軍妓營中。
除了那些接受湯藥的軍妓,識得筱雨的人並不多。
因爲爲了行走方便,不惹人側目,筱雨和鳴翠都換上了男裝。匆匆一望,只當是兩個長得有些清秀的年輕男子。
畢竟軍營之中除了軍妓,又哪裡會有別的女子?
閭大夫給了筱雨足夠的尊重和便利,軍醫署中的藥材隨便她取用。筱雨沒日沒夜地研製藥方,和閭大夫反覆斟酌用藥。
雖然那三十七個軍妓是實驗的對象,但筱雨並不希望她們因此而淪爲犧牲品。
女子的命苦,來到這個世界後筱雨無處不在感受着男女之間的區別。來了南灣之後,這種感覺尤甚。
她希望,即便她改變不了她們的命運,至少也能讓她們能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免收病痛的折磨。
然而用何藥,用藥多少,這並非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夠研究得出來的。這三日,閭大夫和筱雨使盡渾身解數,也只能是研製出一個能夠暫時遏制住病痛蔓延開去的良方,且還不知能夠抑制多久。
饒是如此,這三日裡與筱雨來往頗多的幾位軍妓也對筱雨十分感恩。
當知道她們和死去的胭脂得了一樣的病症時,她們懼怕得臉色青白。
胭脂臨終之前那種無比痛苦的表情深深地印在她們的腦海裡,她們自然害怕終有一日會淪落到胭脂那樣的下場。
而這位秦姑娘,沒有放棄她們,還在費心爲她們治療。
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她們感激涕零。
“秦姑娘,多謝你。”喝完一盅藥,一位名爲止柔的女子誠懇地對筱雨道謝。
周圍其他喝完藥的女子聽了這話都紛紛圍了過來,其中那位曾對筱雨出言不遜,而被筱雨勒令第一個接受檢查的女子更是不好意思地道:“那日我還對秦姑娘如此不尊重,真是抱歉。我叫墨港,謝謝秦姑娘還肯爲我們治病……”
筱雨苦笑了兩聲,躊躇道:“墨港姑娘言重了……”她不知道該不該將爲她們治病的最終目的告訴她們。
墨港卻是個明白人,莞爾一笑道:“我知道,我們這些人的命,並不值錢。那些大夫想要治的,是那些因爲我們而同樣染上這個怪病的將士們。但就算是這樣,秦姑娘這般盡心盡力地爲我們治病,我們也銘記在心,無比感激。”
止柔點頭道:“墨港說得對,秦姑娘只管放心研製藥方,就算是烈藥,爲了活下來,我們眉頭也不會皺一下,一定喝得乾乾淨淨的。”
“若是能治好,首先被治好的,是我們。”墨港笑道。
筱雨這才釋懷一笑。
“你們放心,我一定竭盡全力研製藥方,盡我最大的可能治好你們。”
墨港微笑頷首,止柔遲疑地伸了手,輕輕握住了筱雨的手。
筱雨忽然想起有一句話,說得極對。
不放棄生的希望的人,纔有活下去的資格。
因爲她們如此堅強,所以她們不應該被天神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