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剛纔是在拜天地的時候突然暈倒在地上的。
他將視線從太子妃身上收回,轉過頭,目光幽深地看着大殿上方供奉的“天地君親師”牌位,緩緩拱起手,衝着那碩大的紫檀木牌位深深下拜。
太子妃忙也跟着彎腰福身下拜。
總算是拜完天地,然後是高堂。
太子和太子妃一起轉向坐在上首的永昌帝和萬貴妃。
太子是先皇后歐陽紫的嫡長子,萬貴妃不過是個妾,根不配坐在上首受他這個禮。
可是萬貴妃微笑着坐在永昌帝身邊,一點回避的意思都沒有。
堂下站着觀禮的臣武將和宗室,都有些不安,偷偷在下面交換着眼色。
毅郡王從蕭士及身後走出來,心有餘悸地看着太子的背影,隱隱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側頭低聲對蕭士及道:“回去好好把我們的人梳理一下,有不對勁的,一律……”手上做了個一刀切的手勢。——對內奸不能心慈手軟。
蕭士及的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微微頷首,“遵命。”
大殿東面放着一個兩丈來高,十六扇盤龍金鳳的夾纈插屏,黃花梨木的邊框,豫州特產的鮫綃紗羅布,既厚實得密不透風,又能影影綽綽看得見人影,確實很神奇。
平樂公主齊嫣之帶着自己的宮女內侍站在插屏後方,透過夾纈插屏,注視着堂上的動靜。
瞥見萬貴妃一動不動地坐在父皇身邊,平樂公主有些不滿。她也是先皇后歐陽紫嫡出的公主,跟太子齊仁之、毅郡王齊義之,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妹。
毅郡王更是臉色鐵青,顧不得剛纔太子的異樣,就要出聲幫太子說話。
可是太子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拱起手。抓着喜綢,緩緩朝着永昌帝和萬貴妃的方向拜了下去。
太子妃很是詫異,但是太子都拜了,她也沒法子,只好跟着拜了下去。
萬貴妃滿臉笑意,對永昌帝輕聲道:“太子殿下真是個孝順的。”
永昌帝也很是滿意,感慨地道:“成了親,到底是不一樣了。”
毅郡王的拳頭握得咯吱咯吱響,只覺得眼前金星直冒,恨不得一拳將太子湊倒在地。——他怎麼能拜那個女人!
堂堂先皇后所出的嫡長子。如今的太子殿下,在拜高堂的時候,居然拜一個小妾出身的貴妃!
堂下的臣、武將和宗室看見這一幕。都是各懷心事,打起了小九九。
太子儒雅溫和,在臣中很有影響力。毅郡王卻一向是帶兵之人,武將勳貴大多唯毅郡王馬首是瞻。宗室裡面倒還好,支持太子的佔多數。因爲毅郡王其實和太子一母所出。沒啥可爭的。
有些人只在感嘆,幸好萬貴妃所出的兒子已經死了,若是還活着,大齊朝的朝堂上下也沒有這麼和睦了。
當然,陛下的春秋正盛,萬貴妃的年歲也不太大。說不定以後還會有皇子。
這到底鹿死誰手,還要大家拭目以待。
因此很多人都抱着觀望的態度,兩不相幫。
太子面色沉肅。一板一眼地走完大婚的程序,牽着太子妃入洞房去了。
萬貴妃看着太子和太子妃遠去的背影,忍不住拭淚道:“若是我的禮兒還活着,我也到了做婆母的時候了,也該給他娶個媳婦了。”
永昌帝嘆了口氣。握住萬貴妃的手,溫言笑道:“今兒是太子大喜的日子。說那些話做什麼?過幾年你再生個兒子,朕照樣封他做親王。”
萬貴妃窒了窒,拿絹子出來拭淚,破涕爲笑道:“陛下真是會說笑。”說完正好看見平樂公主帶着她的宮女和內侍離開東宮,又想起自己的女兒千金公主齊歡之,眼淚又往下掉,“可惜歡兒不能過來觀禮。”
永昌帝想起因跳胡旋舞跌傷了胯骨的小女兒——千金公主齊歡之,忙問道:“她的傷可好全了沒有?上一次不是說,休養三個月就行了嗎?”
萬貴妃沒精打采地點點頭,“好了,昨兒已經下牀走了幾圈。”
永昌帝大喜,忙道:“原來這個諸郎中果然厲害,朕要重重賞她!”
“不行!”萬貴妃斷然說道,聲音略大了些,離他們近一些的人都張着耳朵聽。
永昌帝抿了脣,從上首的寶座上走下來,一言不發地往門前去了。
“陛下起駕!”抱着佛塵的內侍連忙高喝一聲,殿裡的羣臣急忙躬身行禮,目送永昌帝遠去。
萬貴妃跟着追出去,拎着長長的禮服,一路小跑着來到東宮外面的步輦前面,巴着步輦的桅杆,對永昌帝急切地道:“陛下,您聽臣妾把話說完。歡兒的病是好了,可是她的腿,不知那庸醫如何治的,卻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一高一低,跟瘸子一樣,歡兒哭得暈過去好幾次……”
永昌帝這才動容問道:“哦,有這回事?帶朕去看看。”示意萬貴妃帶路,並不讓她上步輦。
萬貴妃無法,只好在前面走着,帶着永昌帝的步輦去千金公主的寢宮。
千金公主又在自己的睡房裡大哭大鬧,屋裡摔了一地的碎瓷片。
因陛下和萬貴妃都過來了,公主寢宮裡面伺候的宮女內侍急急忙忙收拾地上的碎片。
永昌帝和萬貴妃走進來,千金公主才從牀上起身,哀哀切切地叫道:“父皇、母妃……”說着,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果然是說不出的彆扭。
“你的腿怎麼這樣了?”永昌帝也極爲心疼,一個如花似玉的公主,就這樣變成了長短腿,這筆帳到底要怎麼算?
萬貴妃就道:“宮裡的太醫說,是給歡兒治傷的時候,延誤了時機,才讓她的胯骨變得異常,影響了走路。”
“那沒有法子治了?”永昌帝揹着手問道,“諸郎中說不定有法子。”
千金公主聽見“諸郎中”三個字。頓生氣不打一處來,嚷嚷道:“都是她!若不是因爲她胡亂出手,我怎會變成這個樣子?”說着,一高一低來到永昌帝身邊,拽着他的衣袖撒嬌,父皇,父皇,兒臣不管,請父皇狠狠地治那個諸素素的罪,方能泄我心頭只恨。”
萬貴妃也點頭應和。“陛下,就是要這樣。不然這起子招搖撞騙的庸醫就知道欺世盜名,害人性命。”
永昌帝一下子變了臉。他曾經親口許諾。就算治不好千金公主的傷,也不會加罪於諸素素。
現在諸素素把千金公主的骨傷治好了,她也能下地行走了,卻又要讓他去治諸素素的罪,豈不是讓自己背上“出爾反爾”的名頭?!
永昌帝最是愛惜羽毛。並不肯去因此責罰諸素素,只是沉下臉問道:“諸郎中確實曾經治好你的高熱,後來你的骨傷,也是諸郎中一手照看的。若不是有她,你就要一直躺在牀上做癱子了,你不僅不知感激。反而要治她的罪。你這樣鬧,以後你生了病,還有誰願意給你瞧病?”
千金公主被永昌帝和萬貴妃寵慣了。聽不得申飭。
永昌帝這一次的話,就跟往她心窩子裡插刀子一樣。
千金公主再一次哭倒在牀上。
永昌帝突然覺得有些膩煩。
大喜的日子,一個兩個都哭哭啼啼的,也不怕觸了太子的黴頭。
想當年,歐陽紫還活着的時候。從來沒有爲難過萬貴妃和她的兩個孩子。來歐陽紫是嫡母,萬貴妃那時候是小妾。是不能親自照看自己的孩子的。開始孩子被抱走的時候,萬氏也是白天黑夜的哭,自己沒法子,去找歐陽紫,讓她可不可以把孩子給萬氏照看幾天,歐陽紫二話不說,馬上就把孩子送了回去,讓萬氏親自帶孩子。
這之後,齊歡之出世,歐陽紫提都沒提要把孩子抱過去養的事情。
萬氏也權當不記得了,兩個孩子都是她親手帶來的。
小戶人家的女子帶出來的孩子,都是小家子氣十足啊。
永昌帝一邊搖頭,一邊往外走。
萬貴妃急了,忙追上去拽着永昌帝的海水龍袍大禮服,“陛下,陛下,您也說句話啊。”
永昌帝回頭,看見萬貴妃腫的跟兩個桃子一樣的雙眼,有些不耐煩地道:“諸素素救治公主有功,應賞賜,但是延誤了救治公主的最好時機,需要處罰。如此功過相抵,諸素素還是回去好生開醫館吧。”
萬貴妃見兜了這麼久的圈子,陛下還是不肯將諸素素拿下大獄,更加惱恨,忍不住把心底的話說了出來,“陛下,您是一國之君,這天下都是您的,您想怎麼就怎麼樣,爲何不狠狠處罰諸素素?不說將她抄家滅族,至少也要流放遼東吧?”
“放肆!”永昌帝也忍不住怒道,“朕都下了旨意,你還有意見,難道你想抗旨不成?!
萬貴妃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話說錯了,嚇得趕忙跪下,楚楚可憐地仰頭看着永昌帝。
“到底是小戶人家出身,爲人處事上,還是比真正的世家貴女要差一大截。”永昌帝在心裡將萬氏和歐陽紫又比了一遍,越比越覺得自己怠慢了歐陽紫,心裡也還不是滋味兒。
萬貴妃聽見這句話,只覺得如同晴天霹靂霹到自己身上,單薄的身子晃了晃,才止住快要暈過去的感覺,心裡痛得說不出話來。
太子的東宮正殿,因永昌帝已經走了,前來觀禮的賓客也三三兩兩退去。
蕭士及記掛着杜恆霜,忙辭了毅郡王,過來偏殿尋她。
杜恆霜披着折枝牡丹紋的蓮青貂皮大氅,靜靜地在偏殿前面的廊廡下立着,諸素素站在她身邊,一起看着蕭士及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