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太夫人馬上站起來,笑着道:“確實要好好歇歇。”又看了站在一旁端莊淺笑的杜恆霜一眼,對蕭士及語重心長地道:“士及,你既然叫我一聲曾太夫人,我就託個大,跟你說一句,你出征的這幾個月,多虧了你媳婦裡裡外外操持,除了家裡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羣人,還有外頭各府之間的應酬來往,都是她一個人扛起來的,更別說你還有三個孩子,她可是費了不少心思,你看她……”
楊太夫人又看了杜恆霜一眼,本想說她都瘦了,可是看她肌膚白裡透着粉,瑩澈透明,兩頰嫣紅,身形更是凹凸有致。除了眼睛有些腫,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倒是看不出憔悴的地方,只好囫圇着道:“有這樣的媳婦,是家宅之福啊。你們小兩口好久不見,好好說說話,啊?”
蕭士及笑了笑,也站起來道:“曾太夫人的話,我自然記得的。”說着,對垂手候在一旁的大管事蕭義道:“把我給大家帶回來的禮物都送到各房去吧。”這就表示今天的話說完了,他們可以走了。
蕭義一愣,躬了躬身,應是,然後飛快地睃了杜恆霜一眼。
按理,男主人帶回來禮物,要送到各房,都是經由女主人的手送的。
蕭士及這樣一吩咐直接送出去,就把杜恆霜這個女主人完全排除在外了,不是很妥當。
杜恆霜卻還是面帶微笑站在那裡,如同一樽完美無缺的美人瓷,居然給人一種“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的樣子,和她以前的勃勃生機判若兩人。以前受到這種不公正待遇時的輕嗔薄怒都看不見了。
蕭士及看見蕭義朝杜恆霜那邊努了努嘴,有些詫異,想了想才明白過來,又改口道:“哦,我倒是忘了,很多東西還沒入冊,還是給夫人看看。入了冊再送到各房吧。”
蕭義這才躬身應是,出去找人擡箱子進來送到杜恆霜的院子裡,讓她先挑,然後入冊,最後纔是送到各房。
一大家子在一起過日子,沒有規矩,是不成方圓的。
侯爺真是越發隨性了……蕭義在心中感嘆着。快步走了出來。
就看見杜恆霜的大丫鬟知釵在廊廡底下正朝一個婆子努嘴,讓她出去,不要在這裡杵着。
那婆子卻有些不願意的樣子,還在往上房探頭探腦地看。
蕭義咳嗽一聲,走過來問道:“有什麼事嗎?”
知釵還沒開口,那婆子已經連忙道:“大管事,外面送來穆侯的帖子。穆三小姐來了,在門口候着要見侯爺。”
蕭義頓時挑高了眉毛,道:“她來了有什麼了不起?還一路報到內院?!”
知釵在旁邊冷笑道:“可不是呢!這陣子,這家裡都有人恨不得去穆侯府當差去了。也罷,我們這裡小門小戶,擋了媽媽的路,您還是去穆侯府攀高枝去吧!”
那婆子一向是在外門打轉的,從來不知道內院的事情,想要巴結內院的丫鬟婆子都找不到門路,好不容易聽說穆三小姐很快就要進門了。才覺得是一樁巧宗兒,奉承好了,也能跟着穆三小姐去內院當差,所以對於穆三小姐那邊的事,很是上心。
再說這長安城人人都知道,侯爺給穆三小姐送了十萬兩銀子零花,就連夫人都越不過穆三小姐。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她爲穆三小姐傳個話怎麼啦?很是委屈,又有些不屑,低下頭的時候撇了撇嘴。——裝什麼上房的大丫鬟!我呸!眼看夫人都要失寵了,還能怪她們這些下人去討好別人?
蕭義明白過來。一定是知釵不想在這個時候去通傳。所以堵住了這個屁顛顛的外門上的婆子。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蕭義吩咐一聲,見那婆子還不動彈,就道:“今天看二門的是誰?”
一個小丫鬟上來回到:“是秦生家的。”
“秦生家的?”蕭義想起來,秦生是柱國侯府的一個買辦,手裡很有些銀子,倒是給他婆娘尋了個好差事,不過今日既然撞在他手裡,就是她的好日子到頭了。
“傳我的話。秦生家的二門這是怎麼看的?外門上的人沒有令牌不許進二門,她到底是記不記得?——蠲了她的位置,還有她男人的買辦一職,鎖起來,聽候夫人發落!”蕭義冷冷吩咐一聲,就甩着袖子走了。
那婆子被蕭義的話嚇得腿都軟了,往後退的時候,一不小心,就從臺階上做了個滾地葫蘆,一路滾了下去。
倒把上房的這些女孩子都逗笑了,捂着嘴笑個不停。
上房的衆人說完話,一個個從裡面出來,離開正房的院子。
屋裡只剩下蕭士及、杜恆霜和三個孩子一家人。
平哥兒和安姐兒這才歡歡喜喜迎上去,一左一右抱着蕭士及的腿,高高興興地道:“爹,您可回來了!”
蕭士及看見兩個玉雪可愛的孩子,頓時心頭的鬱悶被沖淡了一半,笑着將他們兩人一起抱了起來,坐在自己的左右臂彎,一邊一個啵了一口,道:“平哥兒、安姐兒,你們想不想爹?”
“想的!”兩個孩子一齊點頭,又攀着蕭士及的脖子跟他絮絮叨叨說着話,告訴他自從他走了之後,他們如何如何想他……
杜恆霜笑了笑,將陽哥兒從乳孃懷裡抱過來,走出上房,來到廊廡底下,想吩咐人去給蕭士及燒水,就見知釵神神秘秘走上來,踮腳在她耳邊輕聲道:“夫人,那穆小賤人又來了,在外面候着,說要見侯爺呢。夫人放心,奴婢已經把她敷衍過去了,夫人心裡有個數兒就行,別告訴侯爺……”
杜恆霜噗哧一笑。嗔了知釵一眼,“你這小蹄子也會掉鬼了。來就來了唄,把她擋在外頭做什麼?還有,人家是穆侯府的小娘子,以後彆嘴無遮攔。小賤人這句話,以後別讓我聽見。”
知釵吐了吐舌頭,笑着應是。
屋裡面,平哥兒和安姐兒見娘抱着弟弟出去了。才更緊地抱住蕭士及的脖子,在他耳邊道:“爹,您出征的時候,我們和娘去送您,可是您都沒有看見我們。我們好怕爹不要我們了……”
蕭士及一愣,“什麼?什麼去送我?你們什麼時候去送我了?”
平哥兒着急地道:“去了去了!我們真的去了!不過爹沒有看見我們,爹忙着跟別的女人說話。娘好難過,回來都哭了……還不讓我們看見……”
安姐兒只會連連點頭,胖胖的小腦袋點得如同小雞啄米。
看着安姐兒的樣兒,蕭士及不由想起杜恆霜小時候的樣子,心頭百味雜陳,嘆息着搖搖頭,“你們的娘啊。還沒有你們倆懂事。”說着,將他們放了下來。
平哥兒和安姐兒對視一眼,拉着手仰頭對蕭士及道:“爹,娘對我們很好很好,你不要說她不好。”
蕭士及半蹲下來,看了看兩個孩子,“沒事的,爹就是隨便說說,不是認真的。你們不要告訴娘。”
兩個孩子點點頭,轉身往門外走去。
來到門口。兩個孩子對杜恆霜道:“娘,我們回屋去了。”
杜恆霜笑道:“等下就吃晚食了,回去洗洗手,好生跟養娘去吃飯。”然後把手裡的陽哥兒也給乳孃抱走餵奶。
回到上房,看見蕭士及伸長腿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一雙胳膊撐在椅子把臂上,臉上毫無表情,不知在想什麼。
杜恆霜輕言細語地道:“穆三小姐來了。要見你了,你不去外院見一見她?”
蕭士及有些意外,看了杜恆霜一眼,“你不是不喜歡我見她嗎?如今正是好機會。何必要跟我說?”
杜恆霜懶得跟他吵架,抑制住翻白眼的衝動,淡淡地道:“家裡有什麼事,我從來不瞞你。再說她特意過來,是不是跟太子和太子妃有關,也未可知。你還是去見一見她吧。”
蕭士及聽了這話,對杜恆霜的大度十分驚訝。——居然不跟他鬧了?
便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伸出手臂握住她的肩膀,趁着黃昏的暮色仔細看她的臉。
毫無瑕疵的面容,端莊和煦的微笑,恰到好處的行止,無懈可擊的儀態。
是一個全新的形象,但是也跟昨夜那個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杜恆霜實在差得太遠,變得太快了……
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針啊。
蕭士及感嘆着,點點頭,道:“讓她進來說話吧,你在旁邊看着,我沒有什麼瞞着你的。”
杜恆霜一笑,撥開蕭士及握住她肩膀的手臂,道:“不用了。那是你的正事,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用管我。——你還是去外院見她吧。”
既然杜恆霜這麼說,蕭士及也沒有再堅持,再說他也非常想知道,太子到底是什麼意思。
也許穆夜來前來,真的是如同杜恆霜所說,是帶來了太子的話。
畢竟今天的封賞,實在是對他太不公平。
太子當時不能爲他說話,過後派人來給他指點一下迷津應該是做得到的。
蕭士及大步往外院去了。
杜恆霜回到裡間,想起自己今兒從穆侯府弄來的安西馬場的契紙,臉上浮出幾絲微笑。說來也怪,自從她拿到這份契紙,她的心裡就真正平靜下來,對蕭士及的態度完全不在意了。她坐到妝臺前,開始卸妝。
歐養娘從外面走進來,幫杜恆霜把頭上的釵環步搖和掩鬢都一一拆了下來,放到妝奩匣子裡。
“我剛去打聽清楚了,果然是齊孝恭截了侯爺的胡。侯爺的戰功,都記到他頭上去了。”歐養娘輕聲在杜恆霜耳邊道。
杜恆霜點點頭,從妝臺上的鏡子裡看着歐養娘日漸蒼老的面容,笑道:“多虧了有歐養娘。若不是這些年您精心教養我,這些朝堂外事上的彎彎繞,真是打死我也想不出是爲什麼。”
歐養娘笑道:“夫人過謙了。我雖然有教夫人一點點東西。但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您聰明伶俐,能夠舉一反三,才能青出於藍。我的這些本事,早就不夠夫人學的了。”
杜恆霜嘆口氣,用手撐着頭,看着鏡子裡自己的樣貌出神,喃喃地道:“爹和娘當年請您給我做養娘。就是想讓您教給我真正士族門閥嫡女們學的東西。只是爹孃沒有想到,那些士族門閥的嫡女學這些東西有用,因爲她們都是要去同樣的門第做主母的。而我,從小就訂了親,離她們那樣的地位,還是太遠了。可惜了,我們這裡的小門小戶。真是讓歐養娘屈才了。”現在他們的位置倒是到了那個地位,但是她男人的心,還沒有走到這一步。
歐養娘給她教的最有用的東西,便是對朝堂人心和利益的把握,還有各大士族門閥裡面普遍的行事規範,以及他們之間的利益糾葛。
對於士族門閥的嫡女們來說,她們受的教育。從來就不是侷限在後院,更不是要跟小妾爭來鬥去搶男人。
士族裡面的小妾,完全不是正妻的對手,再受寵的小妾,也不敢去跟正妻叫板。如果有,甚至不用正妻出面髒了自己的手,族裡自然有人過來把這些不安分的小妾處理掉。或賣或打殺,都是擡擡手的事兒。
正妻有強大的孃家,豐厚的嫁妝,還有給夫家帶來的聯姻上的便利。同樣。士族的男子從小就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小妾就是玩意兒的概念深入民心。
所以士族門閥的後院,妯娌之間可能有你死我活的爭鬥,可是正妻和小妾之間,絕對是不需要斗的,強弱懸殊太大。
如同穆侯府那樣寵妾頗多的後院,也就有了下世的光景,離敗落不遠了。
而柱國侯府。有了柱國侯這樣不按規矩來,爲了外室小妾打正妻臉面的男主人,大概也離敗落不遠了。
歐養娘知道杜恆霜這一陣子心裡苦,忙道:“夫人別這樣說。侯爺在外征戰。若是沒有夫人在家裡幫他操持,讓他沒有後顧之憂,他又怎能坐得穩這個位置呢?如今不就是明證?”
歐養娘沒有繼續往下說。
杜恆霜卻明白,她說得“明證”,就是自己對南寧郡王齊孝恭的各種小手段置之不理的事情。
齊孝恭自從被從江陵召回來之後,杜恆霜就起了心思,密切注意他的動向,擔心他會因爲被永昌帝召回來,而遷怒蕭士及。
結果還沒有等到她出手,蕭士及就派人送信回來,讓她給穆夜來送銀子。
那一刻,她真是覺得刺骨的寒冷和失望。一顆心也慢慢冷了下來。
既然蕭士及認爲穆夜來更能幹,她杜恆霜就是個後宅無知婦人,她還那樣掏心掏肺地爲他着想做什麼?難道她真是賤到被人揹後捅刀子,還要去幫別人拔刀子?!
所以她選擇了坐視不理。不僅坐視不理,甚至還借送銀一事,推波助瀾,將穆夜來高高地捧起來,看她蹦躂。
穆夜來果然不負她的殷切期望,也被那十萬兩銀子砸昏了頭,居然明目張膽地在長安城上竄下跳,爲蕭士及的荊州刺史府開始選官了!——真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
шшш ⊙Tтka n ⊙¢O
“穆夜來過來見侯爺了。”杜恆霜悄悄地道。
歐養娘點點頭,“我知道。她八成是聽說侯爺沒有得賞,過來探聽消息了。”
“何止探聽消息。也許是來安慰侯爺,讓他不要氣餒,表示她要跟他在一起,患難與共……”杜恆霜面含譏誚地道,當然還有一層她沒說。因爲設計穆侯府兩位公子借銀子一事,就連歐養娘都不知道。
今兒下午她命人帶了幾張借據過去要錢。
穆夜來如果要保她二哥做世子,就一定會想辦法還錢。杜恆霜暗忖穆夜來今日過來,到底是關心蕭士及的人爲主呢,還是關心他的銀子爲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