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激盪,寒夜如霜,這一夜無比漫長,江都城內的一處破廟裡夏侯謹手杵着青淵劍,英挺的面容在雪色裡愈發孤寂清冷,天還沒大亮,徹夜未眠逃亡隱身在此,卻未有人覺得有分毫睏意。
雪勢稍減,承九已經在外面守了一夜,風波還沒止歇,更大的風雪還在醞釀之中,朝顏望向沉默中的夏侯謹,想起昨夜隱遁在暗處的重鈺,不免對夏侯謹此時的處境感到憂慮。
顯然,燕麾的死和重鈺脫不了關係!
“你走吧!”
“什麼?”
朝顏微微愣住,沒想到沉默兩個時辰之久的夏侯謹開口竟是以命令的口吻讓她走,她還以爲他這幾個時辰是再思忖脫身之策。
“事到如今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你也該稱心如意了吧!”
質疑和不滿交織成一股滔天大火直衝朝顏而來,承九怒氣衝衝的上前,若非礙於少爺在場,他已經拔出手中的劍。
在他的記憶中少爺只要碰到這個女人就沒好事發生!
從前是現在也是。
對於承九的一句質問,朝顏竟然一時無法反駁,昨夜他們殺出重圍之時在越兵面前暴露了身份,夏侯謹與大雍帝國的重犯狼狽爲奸合謀害死了高陽王,這會是一場怎樣精彩的戲碼?
鹿鳴軒的這場刺殺遠比她想象的複雜的多,不僅是夏侯謹還可能牽扯到蒼梧,以及重鈺能否還能與北越保持盟友的關係。
“夏侯謹你可想出了出城之計?”
夏侯謹眉眼微擡,不以爲然的反詰一句:“這和你有關嗎?”
“你……”朝顏移開目光,擰眉道:“他們很快會找到這裡,江都絕非久留之地,你應該……”
“離開江都,暗中調查,然後將重鈺的陰謀昭告天下!”
譏諷的謾笑讓朝顏背脊陡然爬上涼意,她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夏侯謹能夠將這趟渾水攪得更爲渾濁,因爲他是四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夏侯門閥的七公子,因爲他是——夏侯謹!
見朝顏臉色微變,隱有憂慮,夏侯謹嘴角微揚,不鹹不淡的道:“所以你應該儘快提醒他小心爲妙!”
“夏侯謹你是打算……”
劍眉豎起,夏侯謹不耐煩的道:“承九,請她出去!”
“可是,少爺……”
讓這個女人離開,他相信用不了多久越兵就會包圍這裡,承九正要相勸,卻被夏侯謹不容置疑的眼神卻阻止,萬般無奈只能化作一聲嘆息。
“你走吧!”
“夏侯謹……”一些話想說出口,可話到嘴邊卻又變了初衷,“別忘了,我們之間的賬還沒算完!”
白雪紛紛如同柳絮輕浮,朝顏單薄的身影最終掩於雪幕裡。
手中的青淵微微一顫,送走了這個難纏的女人,夏侯謹逐漸褪去了眉目間輕籠的不屑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勞以及一絲僥倖。
只因那臨別一語,至少她還望着他活下去!
他來北約不過是抱着僥倖,卻沒想到她真的出現在江都,自她踏入江都的那一瞬開始,他的雙眼就再難以看到任何東西,一步步踏入這滔天的陰謀之中卻渾然不自知。
父親說的沒錯一旦男人被兒女情長所誤,等待他的將會是身敗名裂萬劫不復,而他願意孤注一擲,僅僅是爲了她!
如今的他深囹圄,再也沒有保護她的能力,此時此刻放眼江都只有那個男人可以庇佑於她,所以她必須離開,回到那個人的身邊!
天色大亮,帝都的子民們還沒來得及感受另立新後的喜悅,街頭巷尾抓住人就盤問
搜查的越兵,已經讓衆人戰戰兢兢,喬裝打扮過後的朝顏彎着腰走在主街上,很快有士兵在城中處布告欄張貼捉拿刺殺高陽王的逆賊的皇榜,畫像之中的人正是夏侯謹。
爲什麼只有他而沒有自己?
一隻溫暖的手撫上肩頭,朝顏警惕地轉過頭,頓時紅了眼眶,她從宋涼千里迢迢要見的人此刻就在眼前,熟悉的臉龐熟悉的笑容,一切恍如昨日。
“阿顏,隨我來!”
朝顏點點頭,彼此十指相扣,緩緩地走過這繁華迤邐的長街。
當他們再次停下來面臨的將會是怎樣的情景?
對李吉的追殺,對於師傅的死,重鈺又當作出怎樣的解釋……
“阿顏!”
返回行院一個遲來的擁抱過後,重鈺緩緩送開手,眸光頓時轉涼,按耐不住的詢問道:“他在哪裡?”
他?
一年了,她離開蒼梧離開他已經將近一年的光景,這是他們再次重逢時的開場白,這第一句話竟是如此的言簡意賅,他最擔心的既不是她這些日子她在哪兒過得好不好,也不是她昨夜是否受傷,而是迫不及待的詢問夏侯謹的下落。
“對不起重鈺,我不能告訴你他的下落!”
朝顏輕輕的搖頭,凝視重鈺的眸光裡竟含着一抹祈求。
夏侯謹已經是走到窮途末路了,不僅是北約即便是夏侯門閥也難以庇佑他了,事已至此重鈺又何必在咄咄逼人了,在者夏侯謹此次出手替她解圍,她若是暴露他的行蹤豈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
“阿顏……你當真……”讀懂面前女子眼神裡的執意,重鈺啞然失笑,果不其然她還是做出了抉擇,以前是現在亦是如此,“阿顏,這是我與賀蘭瀧月的交易,以夏侯謹的下落換你置身事外!”
他語氣一如往昔般溫柔,然而如今卻再難以令她動容一二。
“你撒謊!”
三個字足以讓重鈺措手不及,除了他自己以外這個女子毋庸置疑是最瞭解她的,嘴角輕抽,重鈺伸出手欲要攬朝顏入懷。
“這不是賀蘭的意思,而是你的意思!”輕輕的推開重鈺擁抱的雙手,朝顏黯然斂眸,淡淡的解釋道:“此時賀蘭最想看到的莫過於夏侯謹四處逃亡,如此他謀害燕麾畏罪潛逃的罪名算是坐實了,重鈺就到此爲止好嗎?”
“到此爲止?”朝顏這最後一語字字如刀,在心頭一刀刀碾過,累積已久的情緒頓時如決堤的江水,一發而不可收拾,“阿顏,當初情景還要再重演嗎?”
當初……當初……
“你忘了是誰令我們功虧一簣淪爲階下囚受盡屈辱嗎?你忘了除夕那夜死去的蒼梧舊部嗎?你忘了你視如姐妹惠兒是怎麼死的嗎?你忘了他是大雍的忠實走狗嗎?你忘了雲棲谷是毀於何人之手嗎?”
一連串的反問如淬毒的利刃,一分分的刺入心臟越來越深,令她肝腸寸斷,那些最不願揭開的傷疤就被這樣無情的扒開,露出那最爲醜陋不堪的面目。
雙眸微闔,抑去那陣陣酸澀,朝顏睜開雙目,語氣平靜的道:“我從未忘記!”
“既然如此你爲何三番兩次……”蒙塵的雙眉如刀子般皺起,重鈺懷疑的目光如一張沾滿劇毒的網將阿顏罩在中央,質疑如潮水般涌起,:“你和他之間莫非有……”
啪!
一記巴掌狠狠的掃過,朝顏癡癡望着顫抖的五指,雙眸赤紅,她做夢也沒想到重鈺竟然會有這樣骯髒的念頭。
“重鈺你竟這樣看我?”
冷冷一笑,朝顏轉過頭,強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阿顏,你太讓我失望了!”
毫不掩飾的責備,融在冷風裡。
朝顏平復好情緒回過頭來,一字一頓的道:“重鈺,這是從內府找到的這你該如何解釋?”
從袖中掏出一枚扳指在手,朝顏目光清澈如水,似乎可以將面前男子所有的情緒一一倒影。
“阿顏,你竟聽信夏侯謹的片面之詞?”
重鈺臉色泰然,別再身後的手卻滲出細汗。
倏然收起扳指,朝顏低聲回道:“我見過李吉了!”
“李吉……一個叛徒的話你也會信?”
“李吉並非叛徒!”朝顏反嗆一句,略微沉吟,鼓起勇氣開口問道:“重鈺,我只問你一句話,師傅他的失蹤是否與你有關?”
“阿顏,既然你早已有了決斷又何必問我?”
這就是重鈺的回答。
釋然一笑,朝顏轉身踏入風雪之中,身後有滔天的怒吼在激烈的迴盪,“阿顏,你終究寧願選擇相信他而不信我,這多年的情感到底是敗給時間了嗎?”
風雪中朝顏的腳步不由得一滯,這麼多年的情感終究是敗給時間了嗎,不是敗給了時間而是敗給了猜忌和隱瞞。
“重鈺,從我選擇與你並肩作戰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我自己,我爲你喜爲你憂,以你的故園爲我的家園,以你的夢想爲我終身的信仰,從盛金到蒼梧,從蒼梧到西秦再到宋涼,我事事小心萬般謹慎,一切以你的利益蒼梧的利益爲出發點,我不怕苦不怕累甚至是不怕死,我唯一怕的是欺騙和猜忌,可是重鈺你捫心自問你究竟有多少事瞞着我?”
幾丈之外兩人久久對視,竟是如此的陌生。
“沐王妃、小公子,還有……”朝顏雙手緊握,復又緩緩鬆開,她幾乎不願去看重鈺此時的臉色,當過去那些隱晦不堪的謊言被撕碎時的措手不及,“在別院那晚惠兒和趙崇不也是你安排的一場好戲嗎?還有符弋被俘,夏侯謹來到大宛,當晚沒你暗中授意那隻淬着毒藥的箭會對準我嗎?還有……師傅的失蹤,隱瞞欺騙利用,即便是今日你仍舊想借我之手除掉夏侯謹,還記得師姐死前所說的嗎?
他會記得嗎,他當然不會記得!
“她說倘若你以後看清那些真相,你就會明白你也如我一般可憐,原以爲我不會懂,可是……”
“阿顏,我們這就回蒼梧舉行婚禮!”
手腕突然被男子握住,這一句話曾經有多麼動人,如今聽來就有多諷刺,朝顏並沒有甩開這隻想要一輩子不放開的手,只是異常平靜的注視着重鈺:“婚禮,我和你還是你和鬱悅瓏?”
“阿顏,我與她不過是……”
陡然間任何的理由都顯得蒼白而又無力,重鈺知道這個姑娘對待感情眼底容不得半點沙子,就算那是一場意外她也難以接受。
“你會爲了我而放棄與北越的盟約,與賀蘭瀧月乃至整個北越爲敵嗎?”
“阿顏……我……”
緊握朝顏手腕的五指,無力的鬆開,而後緩緩滑落,大仇未報夙願未了,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他不可能就此收手,絕不可能,即便是要犧牲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放棄一個他曾認爲一輩子無法捨棄的人,那麼他也必須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虛晃一笑,朝顏邁着從容的腳步而去。
如果說當初離開大宛是權宜之計,那麼今日將會是一生一世,從此以後她將會把這個人在心頭埋葬。
雪停了,與雪花一併停止的還有那段曾經固若金湯的感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