郟斐是高三的時候轉到李月白們班上的, 那段時間他爸停職配合調查,身體也出了點狀況,他媽爲了照顧他爸, 顧不上他, 再加上前途未卜, 就把他扔到了一個遠房的遠房親戚那裡去讀書。
親戚的親戚是一對老夫妻, 退休前就在他們那個高中教書, 如今兒女都不在身邊,郟斐跟着他們吃住,倒也沒什麼不方便。
班裡多數學生都是住校, 包括李月白,郟斐是走讀, 本來其他同學已經同班了兩年, 他初來乍到, 從口音到穿着再到氣質跟這些學生都不同,再加上不住宿舍, 跟同學相處的機會減少,他又不主動搭理人,無形中更被孤立了起來。
郟斐就這樣,在新環境中做了一個星期的啞巴後,他的同桌這一天早讀的時候突然問他:“你怎麼不背書?語文老師等下要抽查。”
郟斐本來心不在焉地在看小說, 這纔打開語文書, 茫然地問:“背哪一篇?”
李月白把自己的課本推過去一點, 郟斐看了一眼, “夢遊天姥(lao)吟留別?”
李月白笑道:“那個字念mu, 你上課都沒聽嗎?”
郟斐很矜持地笑了一下,“謝謝啊。”
李月白:“不客氣。”
有過這次簡短的交流後, 漸漸的兩個人的話就多了起來,當然交流的都是些吃喝拉撒沒什麼營養的內容,郟斐學習一般,本人也不太求進步,偶爾會問李月白一兩道物理題,他似乎只對物理感興趣,上其他課的時候都心不在焉的。兩人瞎扯撩閒無所不說,除了他家裡的人和事。
郟斐是高一的時候就發現了自己的性取向,所以很快地他發現了自己對李月白的好感,沒怎麼猶豫,就坦然面對了。李月白長得好看倒是其次,最主要是肯跟他說話,家裡發生變故後他嘴上不說,心裡還是很怕的,再加上環境陌生,他每天都過得又痛苦又渾渾噩噩,這種情竇初開的好感在一定程度上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讓他不再那麼惶恐。
講臺上,班主任痛心疾首地說:“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是焦麥炸豆的時候,你們還睡得着?同桌也不幫忙叫一叫!你們現在就好比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那感情是最好的,也是最純粹的。你同桌現在睡覺,你不叫醒他,還給他枕頭,那以後他考不上學,會恨你的……”
後排,郟斐悄悄把胳膊遞給李月白,“小白,枕頭,以後會恨我嗎?”
李月白藉着半米高的教輔書的遮擋,在郟斐胳膊上枕了一下,“這枕頭真舒服,不會。”
兩個人連同旁邊的同學都小聲笑了起來。
跟班主任唱反調的快樂自然無與倫比,但胳膊蹭着李月白小臉的感覺更非同一般,郟斐品嚐着隱秘的快樂,心砰砰亂跳。
早自習下課,郟斐出去吃飯,把李月白也捎上了,學校附近有早餐館,比食堂好吃一百倍,吃完兩人逛了下書店,李月白買了兩本武俠小說,大馬路上被住在附近的居民晾曬了很多黃豆,只能靠邊走,一個在前面,一個在後面,誰知道李月白點背,十年偷跑出來一次,還能遇上查出入證的,郟斐走讀的有證,可他沒有,郟斐給他出主意:“聽說學校西邊可以翻進去,要不咱們去看看?”
李月白:“那邊說不定也有老師等着呢。”
郟斐:“那我找校醫給你開張假條?”
李月白:“現在校醫開的已經不算數了,要班主任簽字呢。算了,快上課了,你先進去吧,我等班主任來領吧。”
郟斐依依不捨地先走了,班裡恰好也有別的同學溜出來,兩人站一塊,對查勤老師報了班級,不一會,學校大喇叭就開始喊了,喊各班老師來領自己班違紀的學生。
班主任來了,李月白舉着黑色購物袋裡包裹着的書說:“出去買了兩本學習資料。”
班主任信以爲真,“進去吧。”
李月白心想這賣書的老闆太貼心了,給個黑袋子裝着,裡面是啥壓根看不出來。
班主任估計也想不到他這樣的好學生會忽悠自己。
郟斐從瞌睡遞枕頭這種小事開始一點點向李月白搞滲透,早晨帶早飯,晚上遞夜宵,有時間就陪着在校園軋馬路,走遍了學校所有的犄角旮旯。他不知從哪裡弄了張碟,說自己看完感動哭了,非要塞給李月白讓他拿回家看一遍。
他們那時候兩週休一天,李月白週日下午剛出現在學校外面那條大馬路的盡頭,郟斐就從樹後面蹦了出來,一把攬住李月白的肩,勾着他往前走,忐忑不安地開口問:“電影看了嗎?”
李月白:“看了。”
郟斐:“覺得怎麼樣?”
李月白:“李安是個好導演。”
郟斐又勾着他走了幾步,問:“你覺得我怎麼樣?”
李月白停下來不走了,轉過臉看着郟斐,看了一眼就不看了。
郟斐緊張得要命,踢着路邊的小石頭,磨蹭了半天突然看着李月白說:“我喜歡你。”說完不敢看李月白反應,轉身快步走了。
他覺得那天那條馬路特別短,他很快就走到了學校門口,短得李月白甚至沒來得及趕上他。他也沒敢回頭看。
晚自習他沒有去讀,週一的早自習他故意睡了個懶覺,也沒去,一直到第一節課快上課的時候纔去,他仍然不敢看李月白,塞了個紙條給他,然後假裝去上廁所,又出去了。
李月白打開紙條,看見上面寫着:你要是覺得我噁心,我中午去找班主任調座位。
郟斐踩着鈴聲進教室,若無其事地在李月白旁邊坐下,他剛一坐下,李月白就來拉他胳膊,“戰友,借一下枕頭,昨晚一晚上沒睡困死我了。”
郟斐幾乎以爲自己幻聽了,心花怒放地轉過臉來看李月白,李月白在笑,穿着厚棉襖,又傻氣又迷人。他忙把胳膊遞了過去,李月白趴在上面蹭了蹭,又抱怨說:“明天穿厚點,太薄了枕着不舒服。”
旁邊同學跟着插科打諢,郟斐渾沒聽見,他眼裡耳裡心裡只有李月白一個人。
這種心律不齊又摻雜着點醉酒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中午,班主任一招手,郟斐知道大事不好,果然,因爲無故曠課,他被班主任罰站了一節,大冷天的,站在教室門口聽講,喝了一肚子風。不過晚自習下課他家小白就幫他把吃的苦全找補了回來,兩人一起去買夜宵吃,食堂門口一個阿姨賣茶葉蛋和炸韭菜盒子,兩人買了一堆,吃着往操場走,走到操場邊的時候,李月白遞給他茶葉蛋,黑燈瞎火,他裝作看不見,趁機拉了一下小手,滿足得不行。
高三的課程是很緊張的,尤其他們這裡的學校又抓學習抓得特別嚴,所以兩人也沒多少機會單獨相處,也就是早中晚飯,課間,還有晚自習下課和熄燈之間那點時間。
寒假高三沒放幾天假,李月白跑出來找他玩過兩次,一次兩人跑到學校後面山上爬了半天山,一次兩人跑到學校南邊釣了半天魚,大冬天的沒有魚吃鉤,兩個人扔了魚竿在河灘裡放火燒枯草玩。
那時候他們鎮上條件落後,學校附近都是老實巴交的賣學習用品的生意人和農民,他們買武俠書那書店老闆都算是精明人了,在拖學生進步的後退,只有街上纔有網吧,但他們一次都沒去過,除了家裡的固定電話,也沒想過留個別的什麼聯繫方式。
春節的時候郟斐家裡傳來好消息,說他爸爸已經復職了,家裡人想把他接回去讀書,他不願,說這一期讀完,說他在這裡學習還進步了,家裡就同意了。
高考前,李月白跑長途的爸媽回來了,兒子要考試,兩口子回來給他加油,結果沒兩天他奶奶突然發病送醫院了,李月白請假去了醫院,而郟斐這邊,家裡父母抽空趕了過來,給他辦理轉學同時準備把他送出國,這之前都沒跟他商量過,郟斐給李月白打電話,他家的電話一直打不通,他留了他A市的電話號碼,寫在一張紙條上,塞在了李月白的文具盒裡,文具盒這玩意每天都要打開的,他心想李月白一定可以看到的。結果還是陰錯陽差,不知是那個同學動了他的文具盒還是怎麼回事,反正李月白沒有看到過那個號碼。
李月白從醫院回來,來回不過兩天的功夫,郟斐就不見了,他問同學,同學說看見他把書搬走了,他問班主任,班主任說他轉學了,他跑去問郟斐那遠房親戚老兩口,老兩口說打電話給親戚幫他問問郟斐家裡的電話和地址,李月白守在旁邊等着人家打電話,結果電話撥出去了沒人接,第二天他又去問,老頭又給他打,問到了郟斐家的地址和一個電話號碼,也不知道是老頭聽錯了還是親戚給的電話有誤,電話怎麼都打不通,李月白還讓老頭問,結果問來問去都說就是這個號碼,沒錯。
李月白當時就要買票去那個地址找,他拿着錢跑到車站,買票去市裡,到了市裡發現着急忙慌沒帶身份證,買不了火車票,他只好又重新回來,然後發現他奶奶去世了,他自責不已,沒有繼續再到處找郟斐。
後來他考上了郟斐所在A市的學校,他去過那個地址找過一次,發現根據給出的街道和門牌號,那裡是一家銀行,那整條街上都沒有居民小區。
再後來,他才弄明白,當年郟斐回去的時候,他媽媽給他整理東西的時候看到了兒子私藏的李月白的照片,夫妻兩個對兒子的性向早有懷疑,所以在親戚打來電話詢問的時候,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後,他們讓親戚報了假的號碼和地址。
李月白跟岑森分手後,跟郟斐試着重新交往的那段時間,兩個人提起這段往事,李月白說:“你那時候那麼馬大哈,我都懷疑你到底有沒有放紙條。”
郟斐指天發誓說:“我真的放了,我記得清清楚楚。”
李月白:“那你後來怎麼也沒朝我家裡打電話?”
郟斐:“我打了,打了幾次打不通,有一次通了是個小孩接的,我跟他說找你,他說你不在,就給我掛了。我還給你寫過信,寄咱們班,你也沒收到嗎?”
李月白:“小孩應該是我堂弟,他後來也沒跟我提過,信沒收到啊,那時候快放假了,亂糟糟的,考完試就沒怎麼再去學校了。”
郟斐扼腕嘆息:“也不知道那封信被誰看到了,我這輩子就寫過那一封情書,發揮了我畢生的文學水平。”
李月白哈哈哈笑了起來。最後感慨說:“都是命!”
郟斐:“是啊!”
再後來,郟斐有一次回家,喝了點酒後對他媽媽說了一句話:“媽,你當年一個自私的決定,害你兒子失去了這輩子最重要的東西。”
郟媽媽莫名其妙道:“什麼東西?啥時候的事?”時隔多年,她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郟斐起身說:“我喝多了,跟你開玩笑呢,去睡覺了。”或許真的就是命吧!
郟媽媽看看郟爸爸,忙追着他往樓上走,“你慢點,你最近都沒回來住,被子我收起來了,要不你先睡你爸房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