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席捲多個省份的雪並不持久, 下了大半夜就草草收場,在第二天早晨互相拜年的行人與車輛的碾軋下化作爛泥,只能糊一糊鞋底, 惹人厭惡, 沒有任何美觀可言。
李月白被護士從搶救室裡推出來的時候已經醒過來了, 李媽媽在手術室外面哭了半夜, 不知道是認命了還是累了, 看見他出來沒有再說什麼,只上前摸了摸他插着管子的手,李月白擡起眼皮兒看了她一眼, 又垂了下去,李媽媽摸到兒子的手極冷, 她嘴脣哆嗦着把醫院的薄被往上扯了扯。
夫妻兩個嫌丟人, 當然是想把這件事情瞞下來, 可大年初一鄰里親朋是要互相串門拜年的,他家大門緊鎖, 鎮子上的人很快就知道他們家出事了,具體是什麼事,除了本家,外人就不清楚了。
一早李月白的堂兄弟和叔伯姑姑們就趕來醫院,他們來的時候李月白已經在病房了, 一羣人去病房裡看看, 又都出來了。因爲隱約知道了事情的起因, 站在樓道里的衆人也不好說什麼, 個個神情嚴肅, 面露古怪,李媽媽低聲囑咐道:“咱們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行了, 可千萬別往外聲張,如果有人問起來,就說喝了酒沒留意吃錯了藥。”
一家人都表示不會亂講,讓他們放心。
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李媽媽回到病房裡,小表妹和堂弟也跟着溜了進來。
李月白看了他媽一眼,向小表妹道:“手機借我用一下。”
小表妹看了舅媽一眼,見舅媽沒反對,把自己的手機解鎖遞了過去,李月白接過,輸入了岑森的電話號碼,那邊幾乎是立即就摁了接聽,“新年快樂!”李月白用笑聲說,氣息還是很微弱。
李媽媽轉過臉去又抹起了眼淚。
岑森火急火燎地問:“昨晚怎麼回事?後來打你電話一直沒人接聽,是阿姨聽到了嗎?”
李月白:“嗯,我媽他們都知道了。不好意思啊,我手機壞了,這個是我表妹的號碼。你吃早飯了嗎?”
岑森:“阿姨他們沒有怎麼你吧?我是說你沒事吧?”
李月白遲疑一下,“我還好,放心吧。”
岑森:“我買了初三的機票去你們那邊,你把你家的地址發給我吧。”
李月白:“你別來了,真的沒事。”
岑森:“我不放心,你讓我去看看你吧,再說我也想你了,非常想。”
李月白:“那好吧,我回頭髮給你。”
屋子裡靜得可怕,連電話那邊的聲音也隱約可聞,堂弟神色古怪地站着聽他們講電話,小表妹拉了拉他,低聲道:“舅舅跟舅媽早晨還沒吃飯,你出去看一下,看超市有沒有開門,開門了買點麪包什麼的。”堂弟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雙硫侖樣反應嚴重的可致死,但李月白的情況其實不算嚴重,因爲他酒喝得不多,頭孢其實也只吃了兩粒,剩下的被他倒進了袖筒裡,只是他爸媽不清楚,也不太懂,因爲有過之前親友服頭孢後喝酒九死一生的搶救經歷,他們過於緊張了,送來醫院的時候李月白在嘔吐,出現了血壓下降、心率增快的症狀,在他爸媽的危言聳聽下,縣醫院的值班醫生爲求不出差錯,給了他過度的治療——興師動衆地插上氧氣送去搶救室洗胃。
李媽媽站在病牀旁邊,折騰了一夜,她此刻眼睛紅腫,頭髮也散了,長襖上不知被從哪裡粘來的泥污弄髒了一大片,臉上更是一片死灰,沒有一點神采,她望着李月白看了一會,終於對他說了搶救過來後的第一句話,“你是鐵了心嗎?”
李月白昨晚是被罵得崩潰了纔會那樣做,現在看到她媽媽憔悴的樣子,於心不忍,不過還是很堅決地點了下頭,“是。”
李媽媽的眼淚又涌了出來,“那行,我不管了。”說着轉身往病房門口走去。
李月白緊張地衝小表妹遞了個眼色,小表妹忙追上去問道:“二舅媽你去幹什麼?”
李媽媽扶着門把手,“我去看看你二舅,讓他先回去休息,你先幫我看一下你二哥。”
小表妹這才放心,看着李媽媽走了,關上門,回到牀前,“二哥,你現在好點沒有?”
李月白指了指一旁的方凳子,“坐着休息一下吧,我沒事,別擔心了。”
過了很久李媽媽纔回來,跟堂弟一起,堂弟買了一些盆子毛巾之類的住院需要的日用品,她仍然神情呆滯,早餐也不吃,坐着發呆。
小表妹勸道:“二舅媽,你不如也回去休息吧,白天我跟我姐在這裡看着,她馬上就到了,你們晚上再過來吧。”
堂弟也說道:“二孃我送你回去。”
李媽媽又坐了一會兒,交代小表妹看着點藥水瓶,打完了叫醫生,又叮囑李月白哪裡不舒服也要說出來,這纔跟堂弟離開。
病房裡再次剩下他們兩個人,李月白忽然嘆了口氣,“我媽也挺可憐的。”
小表妹說:“是有點,不過二哥你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就不能再退縮了。”
李月白點點頭,“我知道。”
小表妹:“別多想了,睡一會吧。”
李月白身體虛弱人又疲倦,閉上眼沒多久就睡着了。
晚上是李媽媽守夜,仍舊沒跟李月白說幾句話,第二天白天是李月白的姑姑,第二天晚上是堂弟和堂哥留在醫院陪他。
初三一早兩個表妹又過來了,李月白借了小表妹的手機打給岑森,問了航班時間後,估摸着他登機後,才把醫院的地址發給了他,晚一點知道就可以少擔心一會兒。
岑森的航班是到李月白們省會城市的,他下了飛機把手機從飛行模式調整回來,就收到了信息,看見是醫院,心口揪了起來,快步跑去買機場的大巴車票。
轉了兩三次車,岑森終於在傍晚的時候趕到醫院,李媽媽過來替班,兩個表妹還沒走,幾個人正圍在病房裡小聲說話。岑森敲門,小表妹離門近,走去開了門,看見來人愣了一下,就立即認出了他,其實真人比照片裡更好看一些,“你過來了。”
岑森認出她是李月白髮給他的照片中的小表妹,禮貌地笑笑,“嗯,你好。”
“你好。”小表妹也微微笑。
岑森進屋後李媽媽背轉過了身子,不看他,好像只要她無視,對方就可以不存在似的,李月白看到岑森的肢體僵了一下,心裡有點難過。岑森遲疑一下,又去跟大表妹問好,兩人互相打了招呼,岑森又硬着頭皮走到李媽媽旁邊,他叫了一聲“阿姨”,李媽媽沒應,岑森盯着地板看了一瞬,轉身向病牀前走去。
李月□□神狀態不太好,人好像也瘦了,套着醫院的病號服,半靠在牀上,岑森的目光與他膠着在一起,擡起手想要摸一下他手背上因輸液留下的烏青的針眼,中途意識到周圍都是他的親人,不得不忍住,生硬地收回來放在了病牀的防護欄上,沒問他是怎麼住進醫院的,只輕聲說:“好點沒有?”
李月白扯出一個笑臉,“好多了。”
李媽媽忽然站了起來,向兩個外甥女道:“時候不早了,我去送送你們兩個。”
岑森道:“阿姨,你們都回去休息吧,今天晚上我守在這裡。”
李媽媽自從岑森來了之後就顯得很彆扭,她依舊背對着岑森,沒吭聲,伸手拿上牀頭的袋子,跟着兩個外甥女一起往外走。
小表妹走到門口,又回頭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有事電話聯繫。”
岑森微笑着衝她點頭,“好,那阿姨你們路上慢點。”
等走廊裡的腳步聲遠了,岑森才走去把病房的門關上。
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岑森的眼圈忽然就紅了,慢慢走過去在李月白的病牀前坐下,拉着他的手,輕輕撫着那些針眼留下的淤青,“跟我說說吧,都發生了什麼?他們沒打你吧?”
李月白垂着眼皮沉默了一會,“沒打我。那天我們兩個視頻,我媽聽到了嘛,我就跟他們說了,然後她一直罵我,罵得特別難聽,我一氣之下就喝了酒和……頭孢,其實不嚴重的。”他擡起頭望着岑森,“他們自己嚇唬自己,醫生也被他們嚇到了,興師動衆的,這邊醫院都這樣,只要你來住院,不住夠七天就不讓你回去,其實可以出院了。”
岑森攥着他的手,“別說了。”他來得時候沒帶什麼行李,爲圖方便只背了個雙肩包,進門的時候被他放在了門口那張空病牀上,他起身走過去,從兜裡翻出了一部新手機拿回來,“你電話卡還在吧?”
李月白指了指牀頭櫃的抽屜,“我堂弟給我拿過來了,在那個小袋子裡。”
岑森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小截細鐵絲,打開了卡槽,把李月白的電話卡裝了進去,然後長按開機。
“你還帶了鐵絲。”
岑森隨手把小鐵絲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裡,“不知道你這邊什麼情況,在家乾耗着就只能做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對了,你餓了嗎?”出發之前的兩天,他心急如焚,吃不下睡不着,又聯繫不到李月白,只能着眼於一些細枝末節,分分秒秒異常難熬。
李月白:“有點餓了。”
岑森:“醫院的飯沒什麼營養,我出去給你買點吧,如果能有地方做飯就好了。”
李月白輕輕笑,“我們縣醫院等級不夠,壓根就不提供飯,前兩天只給我輸液不讓吃,今天才讓我吃點軟和的清粥麪條。”
岑森:“那你想吃什麼?”
李月白:“面。”
岑森:“你自己先待一會,我去給你買。”他又從包裡拿出一個平板電腦,翻起病牀上的小桌子,把平板支在上面,“這裡面我下載了幾部電影,你無聊就看看。”
李月白:“你知道在哪裡買嗎?”
岑森:“我進來的時候,見旁邊有幾家小飯館,我過去問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