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山蒼翠,遠山如黛,峰巒疊嶂,連綿不絕,好似潑墨畫卷一般。就在這青山翠嶺之中,忽聽腳步紛紛,打破山野安寧,驚得飛鳥振翅,直上雲霄。透過層疊樹影、蔥鬱綠葉,隱約可見一男一女兩道身影,正相攜疾行。
男的那個,身形頎長,面容俊秀,他穿一襲天青色長衫,額間一點螢綠印記,形如騰雲,更顯得他面目俊美,不染塵凡。女的那個,容顏秀麗,面色卻是蒼白,豆大的汗珠順着她的額角滑落。若是仔細端詳,便能看出她小腹微微隆起,不良於行,每走數步便要停下喘息片刻。
哪怕是在奔逃之中,青年也一直小心地攙扶着女子,目光中滿是愛憐。然而,身後密林內的喊殺聲卻是越發迫近,聽見那“別讓他們逃了!”的厲聲呼喊,那青年面色愈沉,他橫臂將女子攬在身後,神色一黯,雙目中閃現妖異螢光。而他額間的那點螢綠印記,登時猶若流光閃爍,驟然明亮起來。
見他神色凜然,宛若玉面修羅,那秀麗女子忙伸手挽住了對方的胳膊,急切地道:
“蕭郎,不可。”
被喚作“蕭郎”的男子,輕輕拍了拍女子的手背,柔聲勸慰道:“若詩,你放心,我答應過你,不會再傷及人命。”
女子垂下眼,望向自己微微凸出的肚皮,她輕輕地撫摸着小腹,緩聲道:“就當是爲了咱們的孩子,莫和他們一般計較。我不想他還未出生,就遇上這些血光之災。天大地大,咱們躲得遠遠的,總能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嗎?”
說到最後,女郎擡起水漾漾的雙眸,滿眼懇求之色。青年再不多言,而那仿若翡翠碧玉般的額印流光,再度變得黯淡下去。無聲的嘆息溢出脣外,他長臂一伸,將她攬入懷中,隨後縱身一躍,竟足下生風,御風疾行。
然而,沒過多久,那女子面若白紙,額前的汗水將碎髮都浸得溼了,零亂地貼服在她白皙的額頭上。她默默地咬緊了牙關,不讓自己痛呼出聲,可她越發冰寒的手掌,卻將她的狀況訴諸於身側的青年。蕭行之揮袖停步,右手貼上女子背心,以“化生訣”之法,緩緩將靈力渡入她的體內。可這一來,追兵又至,喧譁足音踏破寧靜山野,一隊武者追至此處。
這一隊約有二十餘人,各個是短打扮,墨色衣衫上繡有金色龍紋,金龍張牙舞爪,自胸膛盤踞至腰間,端的是氣派非凡。爲首那人是一名勁裝女子,她髮辮高束,手持一玄鐵三叉戟,正是渡罪谷首席弟子——陸靈。
見那青年步伐停滯,陸靈當下一個響指,二十餘名渡罪谷武者,各自橫起武器,將那一對璧人圍了起來。其中一名留着絡腮鬍的男人,兩手武起長戟,直指那蕭姓青年,冷笑道:
“好你個妖精,夾着尾巴逃得倒快!你胡爺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你那蹄子快,還是爺爺我的招式快!”
說罷,胡九大喝一聲,重重一頓足,反手橫起長戟,重重向那青年劈頭蓋臉地轟了過去。頓時,只聽轟然一擊,塵沙四起,長戟如電如光,兜頭劈去。
可那蕭行之卻是駐足不動,他的右手不離女子背心,只是橫起左掌,在虛空中拉開一道螢色光影。那長戟擊在螢綠光點之上,猶如擊於石壁,那胡九合起雙掌,兩手緊握槍柄,咬牙切齒地將長戟往下壓去,想要以內勁衝破妖力的封鎖,卻仍是穿不透那螢綠之光。
胡九頓覺顏面盡失,他把眼一橫,怒吼一聲:“你們還愣着幹什麼!難道還跟這種妖孽講什麼武者道義麼?一起上啊!”
在他呼喝之下,渡罪谷武者紛紛上前,從四面八方向那青年狂襲而去。蕭行之面色一沉,他右掌仍緊貼女子後背,以“化生訣”爲其渡氣,只見他臂膀一彎,將她護在自己的臂彎裡,與此同時,他左掌一翻,掌心中幻化出一柄奇異長劍。只見它通體透明,劍刃不住地涌動着,乃是以風雲氣息匯聚的風之刃。
蕭行之舉劍斜劈,一劍斬斷了胡九的長戟。胡九尚來不及收去力道,頓時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摔了個四仰八叉。這讓他格外惱怒,當下抄起那兩截長戟斷刃,卻不是衝那青年,而是向被他護在一旁的女子扎去——
“住手!”
只聽一聲爆喝,一柄銀色三叉戟,攔在了胡九身前,正是陸靈。
“大師姐,難不成你要包庇這妖精?難道你也看上他這張小白臉了?”胡九怒道,他一手指向蕭行之,破口大罵,“這妖精小白臉,勾了一個還不夠,還想讓咱們渡罪谷顏面盡失嗎?!”
聽他口出穢語,陸靈雙眉緊促,二話不說,揚起手掌,“啪啪”兩掌,左右開弓,直扇得胡九呆愣當場。見他單手捂着臉孔,呆若木雞的模樣,陸靈“啐”了一聲,衝武者們朗聲道:
“咱們渡罪谷武者,遵從‘以武渡罪’,以斬妖除魔爲己任。不錯,蕭行之該殺,但這女子卻是凡人,咱們渡罪谷武者,什麼時候幹起殺人的勾當、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了?”
幾名武者面露愧色,緩緩放下了手裡的長戟。可那胡九卻是不依不饒,他一手捂臉,一手直指蕭行之身側女子,怒罵道:“她算什麼凡人?根本是個賤人!若不是我們渡罪谷保佑鄉民安寧,這賤人早就被妖怪吃了下肚了!她倒好,還和這白臉妖精勾勾搭搭,還懷了這麼個狗雜種!這種女人難道不該殺,不該斬?”
聽他之言,蕭行之目露異色螢光,掌心之中的風靈劍殺氣更甚,引起寒風襲人。察覺到他的殺意,那女子探出柔荑,輕輕握住了青年持劍的左手。然後,她微微轉過身,勉強地屈起膝蓋,衝陸靈及渡罪谷衆人福了一禮,輕聲道:
“陸姐姐,各位俠士,這些年多謝諸位守衛山谷,爲家鄉百姓守下一片清淨之地。可蕭郎並非那些十惡不赦、以人爲餌食的妖異,他已答應了我,再不會傷及無辜。求各位俠士放過我們,我保證會和蕭郎長居山野,再不踏入市鎮半步。”
“哼,答應?妖怪的承諾,能值幾斤幾兩?”胡九冷哼一聲,不屑地道,“言若詩,別忘了你是怎麼家破人亡的。若不是渡罪谷,你以爲你個小賤貨能活到現在,能長大成人,活到勾搭這妖精?哼!早知如此,不如早早殺了你這禍害!”
胡九說得極快,放炮似的怒罵不止,豈料只聽“啪”地一聲脆響,陸靈揚起手掌,竟是再度扇了胡九一巴掌。只見這位英姿颯爽的女武者,杏眼圓瞪,呵斥道:
“得了兩巴掌,還不長教訓嗎?我纔是渡罪谷首席弟子,在我面前,何時輪到你說話的份了?統統給我閉嘴!”
見陸靈動了真怒,渡罪谷一衆武者面面相覷,最終再不多言。而那胡九更是瞠目結舌,愣了片刻之後,他面露陰霾,憤憤地瞪視着陸靈。陸靈卻連看也不看他,而是轉而望向言若詩,沉聲道:
“言妹子,你該知道,這蕭行之並非凡人。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你棄暗投明,渡罪谷不會追究你盜寶的罪過。但若你一意孤行,就別怪姐姐手下無情,抓你一同治罪了。”
言若詩一手搭在腹上,她緩緩彎下雙膝,竟是跪在陸靈面前:“陸姐姐,渡罪谷對若詩的恩情,若詩永生不忘。關於蕭郎盜寶一事,實是無奈爲之,若詩保證,只要過了六月,定會將‘定魂珠’送至渡罪谷,絕不敢據爲己有。”
陸靈望了望她蒼白的面色,又望了望她隆起的小腹。對方雖未言明,但她也能將言若詩的苦衷,猜出個八分來:人妖相戀,本就不容於世,遑論爲妖異生子,更是九死一生。蕭行之擅闖渡罪谷,冒險盜取“定魂珠”,定是爲言若詩護命保胎之用……
稍一遲疑後,陸靈搖首,道:“言妹子,你該知道渡罪谷與妖靈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不管你們盜寶是出於何種目的,我只追究結果。我給你兩條路:一,離開這妖孽,歸還定魂珠。二,隨他一起死。”
“大師姐說的不錯,”一名武士附和道,“言若詩你個不要臉的浪蹄子,誰不知道你們打的是什麼如意算盤,難不成還要渡罪谷貢上珍寶,助你生下這小雜種嗎?如果你還有點廉恥,就速速把寶物歸還本派!”
言若詩面色悽然,她向陸靈微微頷首,緩慢卻又堅定地道:“我絕不會離開蕭郎。陸姐姐,抱歉了。”
話已至此,唯有一戰。陸靈一手握緊三叉戟,可當她瞥見言若詩的肚腹,看見蕭行之明知遇見索命殺敵,卻自始至終不曾放下手掌,仍以“化生訣”之法,將自身靈力渡給身側的女子,陸靈又微覺悵然。
離,或者死。陸靈的狠話雖撂得斬釘截鐵,可眼看要出手一戰,她卻又微怔躊躇起來。
然而,就在陸靈怔然的那一刻,渡罪谷二十餘名弟子卻一齊動起手來。面對妖靈異獸,武者們從沒有什麼單打獨鬥的理念,衆人揮舞長戟,蕩起浩風如潮,自四面八方向蕭行之猛擊而去。蕭行之一手護住言若詩,左手揮舞風靈劍,以精妙劍法格擋衆人的進攻。
可蕭行之劍法雖是精妙,卻苦於攙扶着身懷六甲的妻子,無法騰挪縱躍,身形步法皆是受制。更何況他先前又將靈力渡給言若詩續命,妖力術法亦是大打折扣,那風靈劍的風刃時高時低,時急時緩,又怎能擋得住衆人齊襲?只見他剛揮劍斬去一名武者手中利器,身後戟風又襲,半月鋒刃在日頭下反射出灼灼華光,向二人直劈而來!蕭行之忙將言若詩護在懷中,舉臂橫劍,只聽數聲轟鳴,火光迸射,戟鋒劃破螢色光華,重重地砍在蕭行之肩頭。
一道血線濺射而出,在虛空中拉開殷紅曲線。蕭行之倒退半步,他甚至來不及喘息,便再度祭出妖力,蘊出風靈劍,反手向那人斬去。只見他額間印記螢光大盛,流光一閃,風刃爆長數尺,眼看就要劃開那渡罪谷弟子的頸項,可就在電光石火之間,蕭行之眼光一沉,竟是稍漸妖力,令那風刃短了幾分,險險地避過了武者喉頭,只站在對方肩胛之上,令他無法擡臂動武。
可相比起蕭行之的一念之仁,渡罪谷武者卻是招招奪命,尤其是那胡九,殺得最兇。他看準了言若詩身子羸弱,便專向她身上擊去,逼得蕭行之一而再、再而三地迴護,劍招大亂,已無章法可言。不多時,蕭行之臂上再添新傷,傷口深可見骨,血染衣袍。
眼見蕭行之像是從地府血池中撈出來的一樣,浴血而戰,陸靈更是愣在了原地。她收緊五指,將手中三叉戟握得更緊,卻遲遲不願上前加入戰局。見她遲疑,渡罪谷武者皆是頗有微詞,胡九更是放聲怒罵:“難道你也被這小白臉迷住了不成?!”
另一名武士也高聲叫道,“這妖孽盜了咱師門秘寶,按罪當誅!大師姐,你什麼時候竟開始心軟了?”
陸靈深吸一口氣,終是提起了三叉戟,一步步跨入戰局之中。就在她橫起長戟,向蕭行之斜劈而去之時,忽聽破風之聲,只見一道幽藍火焰,如青龍降世,劃破虛空,掀起凌厲風聲。下一刻,幽龍闇火擊在武者的槍戟之上,瞬間便將那堅硬鐵器燃成了一團焦炭。
“鳴霄之焰。”
冰冷的聲音,低沉的語調,這術法名稱更極是耳熟。陸靈又驚又喜,忙扭頭去看,只見林子裡多出四道身影。爲首的那人,身形高瘦,背脊挺立,面容冷峻,銀絲如雪——不是歸海鳴,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