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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當空,映照朗朗乾坤。
陸靈放眼四方,只見自己身處於一座南方小鎮當中,左右皆是高腳竹樓,潺潺溪水從竹樓下蜿蜒而過,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一輪明月,宛若玉盤,輕輕漾動着。
“畢師兄?”疑惑的陸靈,朗聲呼喚着自己的同伴,“小竹妹子?長蛇?你們在哪裡?”
夜色寧靜,只有溪水潺潺,蟲鳴陣陣。陸靈微微思忖,她提氣縱身,借力於戟,支住自己的身形,同時足下輕點,整個人便如鵬鳥一般,躍上了竹樓的頂端。月光映出她秀麗又挺拔的身姿,她居高臨下,一雙秀目,俯瞰全鎮。
只見鎮子西面的廣場上,燃起了一簇火堆。耀眼火光,映亮夜空。全鎮的鎮民,似乎都聚集在那裡,對着那火堆指指戳戳。陸靈定睛一看,那火堆上竟綁了一個木架子,一個身形纖弱、身着紫色裙衫的姑娘,被束在木架上。眼看那攢動的火舌,就要燒上她的衣角,將她吞噬殆盡。夜風輕拂,隱隱送來人們的呼喝聲:
“殺了她!殺了這妖怪!”
“燒!燒死這害人精!”
陸靈挑起一雙柳葉眉,她提起手中的半月戟,當下邁步疾奔,在竹樓上騰挪縱身,身形如光如電,疾速衝向西面的廣場。
烈焰蒸騰,火舌賁張,那女子蒼白的面色,在火光的映襯下愈顯孱弱。她一雙眸子,隱隱透露着紫色光華,但這妖異紫光,在淚水的掩飾下,卻顯得虛弱而無助。她將視線投向遠方的人們,那原本待她如親生女兒的親人,此時卻露出了驚恐又憤怒的神色。他們高舉着胳膊、緊捏着拳頭,衝她瞪圓了雙目。看見那充滿敵意的威嚇動作,她無力地閉上了雙目,仍由晶瑩的淚珠順着她秀美的面龐,潸然落下。
火焰越燒越旺,柴木發出嗶嗶薄薄的聲響,就像是催命的氣息,細數着她生命最後的光陰。就在紫衣女子放棄了所有希望與憧憬,默然靜候索命之焰時,忽然,她只覺面上一陣勁風撲過。下一刻,身子一輕,緊緊束縛着她的繩索,霎時散落。在她墜落之刻,一隻有力的臂膀,攬住了她的腰際。清朗而不容置疑的英氣女聲,在她耳邊響起:
“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弱女子,你們簡直沒人性!”
女子睜開淚眼,睫羽震顫,淚珠撲落,望向身側之人。那是一位個子高挑、身材玲瓏有致的女武者,她右手攥着一把銀色長戟,半月形的鋒刃正在月光映照下,閃爍着森冷寒光。銀月也映照在她的面目上,勾勒出她俊俏的五官。她微微偏首,瞥向女子的同時,輕聲詢問:“姑娘,你沒事吧?”
淚光涌動,紫衣女子咬住下脣,輕輕搖了搖頭。見她雙目微紅、梨花帶雨的模樣,陸靈皺了皺眉頭,隨即望向在場衆人,再度高聲質問:“喂,你們這些人,究竟有沒有人性?濫用私刑,欺負一個小姑娘,簡直無恥至極!”
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鎮民們一時怔住。一個壯年漢子首先反應過來,他怒氣衝衝地對陸靈揚了揚手裡的鋤頭,狠狠地道:“哪裡來的野女人!我們在這裡除妖,與你何干,要你多管閒事!”
“對啊對啊,這丫頭是個妖精,”一名中年大嬸也點頭附和道,“我們若不燒死她,少不得要害人哩!”
“哦?”陸靈柳眉一挑,她望向那大嬸,朗聲問道:“那你倒說說看,這姑娘究竟害死誰了?若她當真傷人性命,我自然不會幫助一名殺人兇手。但若她未做傷人之事,你們卻在此濫用私刑,險些將她燒殺致死,這筆命債,我也要好好向你們討教討教!”
聽她這句質問,道理明晰,擲地有聲,先前說話的那名嬸子,縮回了人羣中,不做聲了。那漢子倒是大掌一揮,拍上一名老者的後背:“孫伯,你給大夥兒說說,這女妖怪是怎麼害你家伯勇的!”
被點名的那位老者,鬚髮花白,腰背微駝,手裡還拄着根柺杖。他面色凝重,複雜地瞥了那紫衣女子一眼,然後轉而望向陸靈,道:“姑娘,這是我們的家事,與你無關,還請你速速離開,不要再庇護這惡妖了……”
“哈!妖怪就一定是惡的?”陸靈截斷他的話頭,大聲道,“老人家,你也活了一把歲數了,吃過的鹽應該比我吃過的飯還多。你倒說說看,你這幾十年來,見沒見過喪心病狂、十惡不赦的人?”
老者皺起眉頭,不悅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拿人和妖怪比?”
“對!我就是拿人和妖怪比,”陸靈將半月戟的戟身插在泥地上,朗聲陳述,“我見過喪心病狂、十惡不赦的人,也見過一心爲善、菩薩心腸的妖。既然人能分三教九流,有好有壞,爲什麼妖怪就不能分三六九等、有善有惡?”
說到這裡,陸靈伸出左手,指向那紫衣女子:“我不管你們誰是人、誰是妖,我只管誰行善、誰佔理。如果她當真殺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她若沒傷人,你們這般行徑,與強盜土匪乃至吃人的妖魔,又有何異?”
“大妹子,你有所不知……”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只見老者的身側,走出一位同樣年過花甲的老婆婆。她滿面皺紋,腿腳不便,顫顫巍巍地跨出兩步,緩聲道:“我兒伯勇,原本身強力壯,自從娶了這妖怪,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我和老伴兒找遍了大夫,都瞧不出他的毛病,還是一位道人告訴我們,原來他是討了個妖怪作老婆。大妹子,你說,她是不是個害人精?”
聽了老婆婆這句,陸靈微有遲疑,她轉而望向那女子,卻見對方早已是淚流滿面。這位羸弱蒼白的姑娘,哭泣着搖頭,抽泣着道:“娘……不是的……伯勇是生了病,但並非因我而起……我……”
“我兒經常上山打獵,身子骨健壯着哩!不是因爲你這妖怪,又怎麼會變成這樣!”老人家擡起手中柺杖,狠狠地撞擊着地面。
女子掩住了面目,輕聲啜泣:“爹、娘,實不相瞞,我本是山中靈鹿,曾經誤入捕獸夾,傷了腿腳,卡在了陷阱裡。那時,是伯勇出手相助,他非但沒有殺我,還幫我裹好了腿傷,放我離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報答他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害他呢?”
聽她這般解釋,兩位老者面面相覷,一時無言。過了好半晌,老爺子才繼續開口詢問:“若不是因爲你,那我兒又怎麼會患上重病?”
紫衣鹿妖擡起臉來,皎潔月光映在她面目上,更顯得蒼白:“自從得伯勇救命之恩,每次他上山打獵,我都會在旁暗中窺視。那一天,我瞧見伯勇遇上一條劇毒金環蛇,我忙奔去驅趕,卻已是來不及,伯勇他已被毒蛇咬傷,眼看便要命喪七步。我爲了助他,才幻化人形,假作迷路山中,此後嫁入孫家,亦是爲了日夜陪伴,以靈力化解他體內的毒性。只可惜我道行淺薄,有時不能壓制住毒血……是我沒用……”
說着,紫衣女子又掩面低泣。陸靈見之不忍,忙出言安慰:“姑娘,你莫要自責了!若不是有你在,那孫伯勇早就命喪黃泉了。老大爺、老婆婆,還有你們這些人,聽了這個故事,你們還打算燒死這知恩圖報、有情有義的鹿妖嗎?”
這後一句,陸靈是衝周圍鎮民說的。衆人議論紛紛,有人感慨,也有人小聲質疑,但不管怎麼說,總算沒有人再提起將鹿妖架上火堆。而先前那名壯漢,許是自知理虧,他也不多言,徑自去打了一盆冷水,澆熄了木架上的火舌。
老婆婆顫巍巍地走上前,捉住了鹿妖纖細的五指,柔聲道:“佳兒,娘對不住你。娘錯怪你了,你別怪罪娘……你,跟娘回去,可好?”
鹿佳兒雙目低垂,思忖了半晌,才輕輕地點了點頭。見狀,老婆婆似是舒了一口氣,又轉而望向陸靈,道:“大妹子,多謝你仗義執言,否則我們就要錯怪好人了。若你不嫌棄,就到我家坐一坐,也讓我們老兩口謝謝你。”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陸靈側身一抱拳,笑道,“現在既已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我也覺得歡喜,只盼自此之後,您身體康健,閤家美滿。”
老婆婆笑呵呵地道:“不成不成,大妹子,你怎麼也得來喝口茶,免得我老倆口心裡惦記啊。”
見老人家盛情相邀,陸靈也不好推辭,便跟着三人走向孫家。一路上,老婆婆又牽着鹿佳兒的手,詢問自家兒子的狀況,鹿佳兒都一一回答了。說到最後,她還鄭重承諾道:“娘,你放心,按照目前的進展,再過月餘,我定能爲伯勇清除餘毒,令他痊癒。”
老人家聽了,不住地點頭。說話的工夫,一行人也來到了位於鎮北的孫家。只見一座兩層的小竹樓,沐浴皎潔月光,立於綠樹只之間。陸靈受老人家之邀,進去喝了兩杯茶。而鹿佳兒則走進內室,照應孫伯勇去了。
見兒媳離開,老婆婆壓低聲音,小聲詢問陸靈:“大妹子,你跟老太婆說實話:你說這妖怪,當真能對人好?俗話說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
陸靈蹙起柳眉,微有不悅道:“老婆婆,敢情你對鹿姑娘說的,都是些客套話?我方纔就說了,人也好,妖也罷,有善有惡,有好有壞。只要將心比心,以誠相待,我相信她那麼有情有義、溫柔和善的人,一定是全心全意照料這個家的。”
老太太偏頭望了一眼內室的方向,她的嘴角動了動,似是還想問什麼,卻又擔心陸靈不滿。陸靈瞧出對方的戒備和猶豫,心中只覺憋悶,她將手中茶碗放在小案上,抱拳道:“請恕在下不便久留,告辭了。”
說罷,陸靈站起身,辭別了兩位老者,轉身走出孫家。可她跨出竹樓,行了還不足百步,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淒厲慘叫。陸靈轉頭一看,只見那孫家的小樓裡,已燃起了曳曳火光。
陸靈立刻迴轉過身,抓了半月戟,向竹樓飛身狂奔。她一肘子撞開竹門,衝入屋中,只見火舌肆虐,順着竹樓四壁燃起。而屋子中央,鹿佳兒抱着昏睡中的孫伯勇,正立於虛空之中,周身散發着熒熒紫光。至於兩位老者,早就嚇得兩股戰戰,跌坐在地,動彈不得了。
“鹿姑娘,你這是做什麼?”陸靈皺眉,厲聲質問道。
“我做什麼?”鹿佳兒一雙紫眸,亮起妖異之光,她微微眯起眼,輕聲道,“我自然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了。”
她那故作輕鬆的語調,與先前的溫柔悽然全然不同。陸靈怔了一怔,雙眉蹙得更緊,言語也更爲嚴厲:“就算兩位老人家懷疑你,做得的確過火了些,但現在事情已說得明明白白,他們倆也已經認了錯,你爲何不能看在你夫君的面子上,放下舊怨?”
“看在夫君的面子上?呵呵,好笑,真好笑!”鹿佳兒放聲大笑,她的笑聲與烈火畢剝之聲融在一起,更顯得詭譎。她像是從未聽過這麼可笑的言語一般,笑得連眼淚也流了出來,她也不去擦拭,只是任由淚水拂面。忽然,她面上笑意盡散,只見她瞪圓了紫眸,恨聲道:
“我中了道人的符咒、靈力喪盡、手腳被縛的時候,我的夫君在哪裡?我被擡上火堆,險些化爲灰燼的時候,我的夫君又在哪裡?不錯,伯勇於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也救他一條命。但我已仁至義盡,一等他解毒痊癒,我便與他一刀兩斷,再無瓜葛!至於這兩個老東西……”
鹿佳兒猛地伸出手,怒指兩位老者,更爲慍怒地道:“自我加入孫家,我悉心治療夫君、服侍公婆,將他們當做親生爹孃來侍奉,可如今,我得到的又是什麼?得到的不過是一句‘妖怪’!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聽到這裡,陸靈微覺得悵然,她緩聲勸慰道:“原來你都聽見了……的確,兩位老人家做得確實不厚道,但是畢竟人妖有別,他們又是普普通通的老實人,心有戒備,也是難免……”
“老實人?哈哈哈哈哈!”鹿佳兒猖狂大笑,笑聲震天,“你以爲他們爲什麼要將我帶回家中、爲什麼要道歉認錯?他們是怕我一氣之下走了,讓他們的寶貝兒子毒發身亡!你以爲他們爲什麼非要邀請你來喝茶?他們是看你有能耐會武功,特地誆你回來看着我的!你說,是也不是?”
說着,她伸手指向那老婆婆,後者嚇得面色煞白、滿頭冷汗,只能訥訥地點了點頭。鹿佳兒見狀,面上恨意更深,只見她咬緊下脣,過了半晌,她纔開口,冷冷道:“好,既然你們想燒死我,我鹿佳兒向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也要你們嚐嚐烈火焚身的滋味兒!”
伴隨着鹿佳兒充滿恨意的宣言,四周烈焰也像是感受到她的怒火一般,火舌驟然竄起數尺。見此情景,陸靈橫起半月戟,擺了一個進攻的起手式,沉聲道:“既然如此,也休怪我無情了。”
“連你也要阻止我?”鹿佳兒面色陰沉,冷笑道。
“不錯!”陸靈毫無懼色,半月鋒刃映出她英氣逼人的側顏,只聽她一字一句,沉聲訴說:
“我不管是人還是妖,我不管什麼族什麼類,我只知道,該懲惡,應揚善。堂堂武者,就要助好人,治惡人。哪個心存惡念,哪個作惡傷人,我就送他兩個字——欠揍!”
一個“揍”字還未說完,陸靈已飛身上前,她提氣高縱,雙手握緊半月戟,將之高舉頭頂,以分天劈海之勢,重重擊向鹿佳兒。隨着森冷鋒刃重重劈落,霎時間,鹿佳兒、孫伯勇、那對老夫妻,連同烈焰奔騰的竹樓,全部化爲幽藍光點,飛散於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