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輸了,戰過,就不會後悔。
妖魔越聚越多。一隻蠱雕如疾風衝落,它的利爪抓起一名十方殿門人,瞬間將他撕碎成兩半。登時,鮮血迸射,血雨紛紛,淋了地面的人滿頭滿臉。就在那名弟子被嚇傻的那一刻,九嬰昂起九顆腦袋,烈焰從它口中噴薄而出,直將那名發怔的弟子燒成了焦炭。
“誅妖盟”四派中,十方殿向來以醫術見長,功夫術法方面,相較於其他三派,實是稀鬆平常。面對這這殺不完的妖魔,十方殿的門人很快就顯現出頹勢。而天玄門劍者雖是以劍術見長,但此時爲了延續劍陣,抵擋海嘯巨浪之力,他們誰也不能離開自己的位置,顯然分身乏術,只能望着同盟節節敗退而乾着急。就在戰事緊急的這一刻,忽聽後方傳來馬蹄聲聲,由遠及近——
“長孫老太讓開,我來也!”
粗獷的聲音,道出豪邁的稱呼。在這世上,敢以“老太”二字稱呼十方殿殿主的人,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渡罪谷”的谷主•武嘯風。
衆人回身一望,只見後方揚起塵土飛揚,似是千軍萬馬馳騁而來。奔在最前方的,是一匹通體黝黑的駿馬,武嘯風策馬疾行,他濃眉大眼國字臉,看上去四十多歲正是壯年。他左手提着繮繩,右手抓一柄銀晃晃的半月戟,手臂上肌肉賁張,青筋虯結,武者豪情溢於言表。在他身後,千餘名武者追隨而來,他們手持刀槍劍戟,背上的戰旗在狂風中獵獵。
位於神州西北、距離東海最遠的“渡罪谷”,在這重要關頭,及時趕到。隨着武者們一同前來的,還有大約百名紅衣術者,正是赤雲樓的弟子。不同於其他三派,赤雲樓樓主•正德真人以生靈練陣的醜事一經暴露,立刻激起軒然大波。數位長老爲爭奪樓主之位,相互派系傾軋,將門派鬧得雞犬不寧,甚至有長老做出豢養妖靈製藥一事,若不是有“赤雲棄徒”畢飛捨命救助,赤雲樓早被盛怒的角端炸成了焦土。在那次事件之後,一些弟子心灰意冷,離開了赤雲樓。好端端的一個術法大派,沒多久便門派凋敝,成了一盤散沙。門派裡只剩下一些個極念舊情的,仍守在樓中。而當武嘯風率領渡罪谷武者趕赴東海、路過赤雲樓地界之時,那些心繫家園、初心不泯的弟子,便自告奮勇,一同跟了過來。
來不及寒暄,武者與術者們,立刻投入了戰局。只見武嘯風大喝一聲,他單手握緊半月戟,一腳蹬在馬背上,整個人縱身躍起,朝着一隻蠱雕兜頭劈下。那猙獰醜陋的怪鳥甚至來不及發出嘶鳴,就被劈斷了腦殼,黑血濺了一地。
同一時刻,熾火符不斷爆裂,寒冰符不斷凍結,兩名赤雲樓術者對上了一隻九嬰。二人對望一眼,交換了一個眼色,下一刻,其中一人祭出丹朱鐵筆,點化寒冰符,漫天的霜雪阻隔了九嬰的視線,減緩了妖魔的動作,另一人趁此機會甩出熾火符,隨着一聲“破!”,符咒應聲爆裂,九嬰的身體頓時炸裂。
“老太你退開,十方殿的人都給我乖乖搶救傷員!天玄門那小子,你們撐好你們的劍陣就行!”武嘯風的話,完全不合禮節,且有越俎代庖之嫌,可這戰陣之上,他哪裡管得了什麼禮儀節數,他只是高高舉起長戟,向同盟高聲吶喊,“這羣欠揍的妖怪,就交給我們了!”
豪邁不羈、甚至有些粗俗的話語,卻是給予同盟的定心丸。正所謂“術業有專攻”,若論武功技法,渡罪谷確是神州之最。長孫殿主、天胤真人、武谷主,相互一望,隨即各自投入戰局,指揮弟子頑抗到底。
劍光螢螢,那是天玄門的劍陣連起的屏障,阻隔了暴怒的駭浪。喊殺聲聲,那是渡罪谷的武者揮劍提槍,斬殺衝上來的妖魔。爆裂陣陣,那是赤雲樓的門人擊出手中符咒,爆出火花掀起霜雪。腳步急急,那是十方殿的弟子奔走不休,奮力地救治傷者。
然而,數千名義士的熱血奮戰,只引起了上古神魔的一陣嗤笑。
只見狂浪奔涌,風雨咆哮,在那奔騰嘯海之上,在那黑壓壓的妖雲之中,隱隱現出一個遮天蔽日的軀體,在狂風驟雨中愈顯猙獰。上古神魔,再現於世。那黑色的龍鱗上,隱隱閃爍着血色光華,仿若是暗夜星辰。那一雙赤紅眼瞳,像是地府血池一樣,妖邪而嗜血。
下一刻,巨龍化爲一道魁梧的人影,立於浪濤之上。那人穿着龍紋戰袍,面目肅然,不怒而自威。當他睜開一雙紅瞳,瀚海爲之怒嘯,天地爲之震顫。狂風暴雨、霹靂雷鳴、巨浪如山,都遮不住他低沉的聲音:
“區區螻蟻,也想阻攔本座的腳步,簡直笑話!十年禁錮之仇,如今百倍討還。吾,將毀天滅世。”
他話音未落,瀚海卻已是爲之奔騰。只聽低低的轟鳴之聲,一時間地動山搖,遠處的巨浪奔涌而來,像是連綿不斷的山巒高峰,以泰山壓頂之勢,衝海岸線撲來。天玄門的劍陣再精妙,但在這如高山奇峰一般的巨浪面前,就像是巨人腳下的孩童一樣,顯得是如此稚嫩可笑,顯得是如此不堪一擊。
“轟!!!”
隨着怒濤的咆哮,山一般的巨浪狠狠劈下,撞破了劍陣的熒光。那張劍氣織就的屏障立刻破裂,潮水無情地涌向海岸,將最前方的幾名天玄門人拍了個粉碎,又吞沒在茫茫瀚海里。
劍陣已破,劍者殞命,海岸線登時失去了庇護,那滔天巨浪似是在癲狂大笑,嘲笑岸上的人們竟敢頑抗神魔之力,眼看它就要將誅妖盟的弟子們盡數吞噬,就在那千鈞一髮之刻,忽聽一聲清嘯——
陰沉天幕之中,忽閃現璀璨銀光,身負翅翼的鳴蛇劃破虛空,如彗星一般降落在這戰陣之上,頃刻化爲了那高瘦挺拔的男子身形,只見他右腕一翻,幽火如青龍纏繞銀槍,一槍便穿透了欺近的蠱雕顱腦。他長槍一掃,闇火瞬間爆裂,方圓數尺的妖魔皆在烈焰中化爲灰燼。
在他身側,身穿綠裙的少女,被清風托起了身形,懸浮在半空之中。只見她雙手捏了一個法訣,隨着她朗聲唸誦“古道長風”的古老術法,虛空中忽捲起一道羊角旋風,風捲海水,直衝雲霄,竟是連成了一道“龍取水”的奇景。旋風涌動,如長龍騰空,正補住了先前天玄門劍陣的破損之處,再度抵禦住了狂浪之力。
身負長戟、披着銀甲的女武者,從半空中縱身落下,穩穩地落在岸邊,水花從她腳下濺開,宛若盛開的花朵。她擡起英氣的面容,餘光掃見一隻三足烏衝向苦苦支撐法陣的天玄門弟子,她立刻旋身劈斬,鋒利的半月刃登時斬下了妖魔的頭顱。
“喝,好小子,武藝有長進嘛!”看見陸靈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武嘯風大笑道。
“師父。”陸靈立刻抱起雙拳,衝不遠處的渡罪谷谷主行禮。
“你把定魂珠借給外人、私離門派的帳,咱們回頭再算,”武嘯風揚了揚眉,笑意未減,“咱們師徒先把這羣亂七八糟的妖怪,殺他個乾淨!”
一個“淨”字話音未落,武嘯風揮戟破空,將一隻襲來的妖魔劈成兩半,黑色膿血濺射在他方正的面目上,他也不去擦拭,而是暴喝一聲,向下一個對手急衝而去。在這狂亂可怖戰局之中,他像是一尊浴血的戰神,斬盡面前的一切罪惡。
如果畢飛還在,一定會微笑着說出“陸師妹,這下我明白你的拼勁是跟誰學來的了”之類的評價,然而如今,她卻再也聽不見那溫和的聲音。陸靈擡眼望向這浩瀚汪洋,望向頑抗不休的“誅妖盟”衆多弟子,當她看見那些散落在人羣中、用術法符咒對抗着妖魔的赤雲樓門人,看見他們身上獵獵紅衣和手中的鐵筆,恍惚之間,她似是又看見了那個人的影子,看見了那個人清癯的身形。
陸靈默默地咬緊下脣,心底卻浮現無聲的訴說:畢師兄,看看罷,赤雲樓沒有一蹶不振,赤雲樓還有許多好兒郎。
不止是陸靈,小竹亦是感慨萬千。方纔乘坐鳴蛇飛過虛空,她將海岸上的激鬥一一看在眼裡。她看見天玄門的門人是如何祭出性命,也要連起劍陣,抵禦巨浪席捲天下。她看見十方殿的弟子奔走不休,搶救傷者。她看見渡罪谷的武者、赤雲樓的術者,拿出了豁出命來的架勢,將衝向神州浩土的妖魔盡數斬殺。在這一剎那,小竹的心底,浮上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矛盾。
當年,天玄門、十方殿、赤雲樓、渡罪谷,這“誅妖盟”四派,爲了封印應龍,取天下妖魔之內丹,鑄造七印星柱,是令歸海鳴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是小竹心中的惡棍,小竹恨他們恨得一個洞,覺得他們自私又可惡。然而,時至今日,眼見這東海之亂,眼見誅妖盟無數門人奮戰喪生,小竹卻有些明白了:
這些人傾盡所有,雙手沾染鮮血,的確是不得已而爲之,他們所做的一切,只爲守護自己的家園,保護自己的親人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