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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燈璀璨,飛雪紛揚。
零落雪羽,輕輕降臨人間,穿梭在燦漫花燈之中。就在這安寧祥和的夜晚,忽然,城中夜空升起熊熊烈火,黑氣蔓延,一個巨大的妖異身形,屹立於天地之間,沖天的妖氣,遮天蔽月。緊接着,便是哭喊嚎啕的聲音:
“妖怪——有妖怪——”
鎮民們驚惶奔走,從着火的屋子裡逃了出來。孩童啼哭的聲音、雞鳴犬吠的聲音、紛紛雜雜的足音,連同那烈火燃燒的畢剝之聲,還有妖怪咆哮呼吼的聲音,混雜在這飄雪冬夜中。
在綠竹居的門背後,蜷縮着一個小孩子。那是一個六七歲大的女娃娃,穿着綠色的棉襖子,梳着一對可愛的包包頭,粉嫩嫩的小臉上,此時滿是驚訝與不解。她錯愕地望着不遠處那立於烈火中的妖怪,那周身遍佈漆黑毒影、口吐火焰的龐然大物,在它猙獰的面目上,竟顯現出熟悉的金色紋印。
“丫頭,你待在這裡,不要亂跑,明白嗎?”
耳邊傳來清朗聲音,女童循聲望去,卻見身側不知何時立了一道清瘦身影。那俊秀容顏,那白衣烏髮,那映着月光的溫和眸子,皆是那般親切。剎那之間,小竹只覺得腦中紛亂,不知自己身處何時、身處何地。她只能怔怔地望着那人,傻傻地點了點頭。
墨白伸手揉亂她額前碎髮,隨即轉過身,竟然是騰空而起,立於虛空之中,直面那龐然巨獸。只見他右手揮舞綠竹杖,左手捏了個法訣。伴隨着他朗聲叱吒,旋風驟起,火舌噴薄,宛如一條火龍般,向那妖怪狂襲而去,沿着它的身軀盤旋而上。
巨獸咆哮嘶吼,黑色毒煙驟然噴發,令它的身形又暴漲數倍。那漆黑濁氣,如排山倒海一般,不僅洶涌地撲向墨白,也撲向他身後的民居以及慌不擇路的鄰里。墨白高舉竹杖,一聲清吒:
“寒嵐冰凜!”
霎時,天降霜雪。冰晶迅速凝結,竟組成一面透明的高牆,攔住了山崩海嘯一般襲來的黑色煙塵。同時,紛紛揚揚的雪羽,也壓制了那些躥升的火舌,減輕了火勢。
然而,那巨獸妖氣沖天,不過須臾之間,黑氣便擊碎冰壁。只聽“咔嚓”的細碎聲響,碎裂紋路在冰面上游走,碎冰如星辰破碎,降臨人間。眼看那奔騰的毒煙,就要衝破冰壁的阻擋。墨白大喝一聲,手中的綠竹杖頂端,發出了耀眼的螢綠色光芒。
烈焰蒸騰,小竹瞧見墨白師父的脣邊,溢出了一絲血痕。而師父的身形也有了變化,一黑一白兩道光點時隱時現。靈力透支,他連人形也保不住,險些就要被打回原形。見此情景,小竹想也不想,她一彎腰從地上抓起碎石,衝那巨獸狠狠地扔了過去:
“不許傷我師父!”
那石塊還未擊中巨獸,就被毒煙侵蝕於無。可她童稚的聲音,卻吸引了妖魔。如潮毒煙驟然調轉方向,竟是向小竹迎面撲來。小竹拔腿便跑,可此時的她只是個六歲的娃娃,又能奔得多快?只見毒煙越逼越近,如一條邪惡的黑色蛟龍,眼看着那黑霧便要將她吞噬,忽然,一道高壯渾圓的身形,擋在了她的身前,將她死死摟緊在懷中。
只見那黑白相間的熊貓,用他寬厚的脊背,爲徒兒擋去了毒煙的侵襲。
霎時間,一道熾熱的血線,濺射在小竹稚嫩的面容上。不知何時,那毒煙竟幻化成一條烏黑的鋼鞭。烏鞭的一頭,狠狠扎入了墨白的後背,又從前胸穿出。那總是黑白二色的軀體上,忽綻開一朵鮮紅的血蓮,染紅了白色的毛皮,也映紅了小竹的雙眼。
“師……師父……”
女娃娃顫抖着探出雙手,想要堵住那個噴濺熱血的窟窿。指尖傳來溫暖卻粘稠的觸感,鮮血自她的指縫中溢出,她瞪大了琥珀色的雙眼,呢喃着呼喚將她養大的熊貓師父。可任由她如何呼喚,對方卻不曾有半句迴應,只是頹然地癱倒在地。
鋼鞭消失無蹤,毒煙漸漸散去,連那龐然巨獸都消散了身形,可這一切,小竹卻並未察覺,她只是緊緊地抓住師父柔軟的爪子,輕輕搖晃着他的身軀,並一遍又一遍地輕喚“師父”。
漫天雪羽,紛紛揚揚,落在女童稚嫩的面目上,又融化成了晶瑩的淚滴,潸然落下。
那飄零的落雪,亦覆在墨白的身形上,卻漸漸堆積起來,將他埋沒在了皚皚落雪之中。
小竹慌忙伸手去撣,不讓雪羽淹沒了她的師父。可她剛剛掃去了師父毛皮上的積雪,更多的雪片卻又悄無聲息地欺了上來,將那黑白相間的絨毛、漸漸失溫的血水,統統湮沒在了無瑕白雪之下。直到師父變成了一個雪人,她才忽然真正意識到:
她的師父,已經不在了。
女娃娃無助地坐在雪地上,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雪堆,望着她再也喚不醒的師父,就連碎石瓦片砸在她的身上,她也不曾察覺。直到一枚臭雞蛋,撞碎在墨白覆雪的身體上,她才震驚地瞪大了眼,忙探出雙手,抹去那骯髒污跡。可下一刻,更多的穢物,卻如雨一般地砸了過來:
“小妖怪,滾出去!”
“你們這些妖精,騙得我們好苦,快滾快滾!”
一隻破瓷碗被人狠狠丟出,正砸在小竹的額側,登時劃開了一條血口。血水蜿蜒而下,染紅了女童稚氣的側臉。她茫然地偏過頭,望向那咒罵怒吼的人們。他們都是平日裡親切和善的叔叔嬸嬸們,此時卻都露出了憤怒的神色,惡狠狠地瞪着她。有人揮舞着鋤頭,有人抄着鍋鏟,有的撿了石頭菜葉,重重地砸向她。
當看見有個老人家,從泔水缸子裡舀了一勺餿臭的泔水,狠狠潑來的時候,小竹顧不上自己疼痛的傷口,她“噌”地直起身,張開一雙短短的小胳膊,攔在了師父身前。
登時,泔水劈頭蓋臉地淋了她一身,酸餿的味道簡直令人作嘔。小竹來不及撣去掛在自己身上的剩麪條,她忙轉身去看,見師父身上仍是乾乾淨淨,才放下心來。緊接着,她又轉而望向怒罵不斷的鎮民,小聲地說:
“我們走,我們這就走,求求你們,不要傷我師父。”
軟軟的童音,道出最卑微的請求。小竹學着記憶中師父的動作,擡起兩隻短胳膊,衝衆人抱了抱拳,作了一揖。之後,她跪在師父身側,抓住師父毛絨絨的胳膊,以自己幼小的身形,費力地撐起師父的身子。她邁開小短腿,勉強而又堅定地拉着墨白的軀體,一步又一步。在落雪上拖出一條深痕。
“師父師父,我們走……小竹帶你走……咱們去一個沒有人、也沒有妖怪的地方……”
一邊緩慢前行,她一邊輕聲呢喃。她那矮小的身形、蹣跚狼狽的動作,連同雪上拖行的痕跡,很快便被埋沒在紛揚雪羽之中,消失無蹤。
小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周圍景緻由冬夜小城,漸漸變化爲了暗夜密林。一輪銀月,明晃晃地掛在枝頭,映出幼小的她、拖着比自己高壯數倍的師父、那近似可笑的身影。她喃喃地重複着“快到了!快到了!”,卻不知是說予逝去的師尊,還是說給自己鼓氣。
忽然,她腳下一個踉蹌,磕到了落雪中的石塊,終究是腿腳一軟,摔入了厚厚的積雪裡。本是強撐着一口氣的她,到了這一刻,氣勁全失,受傷失血的痛楚與疲累,一齊涌上她小小的身子。年幼的女童,終究是捱不過寒冷與疲憊,她癱倒在地上,再也直不起身來。
她撐起胳膊肘,費力地挪動到師父的身側,靠上墨白柔軟卻冰冷的毛皮。天寒地凍,她縮起手腳,蜷縮在師父身邊,小聲地嘀咕着:“師父師父,小竹會陪着你……”
迴應她的,卻只有呼嘯的北風,和落雪簌簌之聲。冷得全身打顫的小竹,將臉孔埋在師父的毛皮上,濃濃的倦意,也隨之襲來。就在她意識逐漸遊離、即將陷入黑甜夢境的那一刻,她的耳邊,忽然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喚:
“丫頭,螻蟻尚且偷生,我何時教過你這般不惜命的拼法?”
——那親暱的稱呼,帶着笑意的語調,是如此熟悉,如此溫暖。這聲音屬於那個將她撫養長大、亦師亦友、如父如母的親人。
“就算你不惜自己的命,也該惜墨白換來的命。若你葬身河底,到了九泉之下,有什麼顏面去見你師父?”
——嚴厲的語氣,不滿的質問,正屬於那個英武威嚴的神將。雖只有一面之緣,卻如醍醐灌頂,爲她燃起了新的希望。
“我歸海鳴,有仇必報,有恩必還。”
——冰冷的語調,隱忍的情緒,那個人,是與她幾經生死、性命相托的摯友……
耳中紛雜一片,許許多多的聲音,在她腦中徘徊不去。有人喚她“月姑娘”,有人喚她“小竹妹子”,各樣的稱呼,幾乎撐破她小小的腦袋。眼前浮現出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笑容春風的師父、冷峻寡言的小蛇哥哥、溫柔謙和的畢大哥、爽朗豪邁的陸姑娘、談笑風生的公子小白,甚至還有雞賊狡黠的藺白澤、白髮年邁的柳嬤嬤……
不對!這裡不是昔日平城,她也不是十多年前的六歲孩童!
小竹彎曲了手指,握緊了小小的拳頭。她將手肘支在地上,費力地撐起自己的身子,她擡起沾滿雪塵的小臉,望向那當空明月,以稚嫩的童音,堅定地訴說:
“我明白了,這不是往事回憶,這是對我的試煉……”
忽然,一陣幽藍光芒,籠罩了小竹周身。幽光之中,她的身形不再是六歲孩童的模樣,而是一點一點抽長,最終變化爲了那個芳齡少女。
“我自小被師父收養,敬他愛他,視他爲親生父親。東海之濱一戰,我眼見師父爲了保護我而身亡,當時的我幾乎萬念俱灰,不知何去何從,甚至想過以死追隨。怕師父亡故,怕師父救不回,這便是我的心魔……”
幽光散去,少女立於雪地林間,她垂眼望向雪中的熊貓身軀,緩聲道:
“在這一路歷練上,我結識了許多朋友,也瞧見了人世間分分合合、無奈分離的景象。我明白,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就算是父母,就算是師父,也不可能與我相伴終生。終有一天,他會離我而去,但就算沒有師父,我也要活下去,這也正是師父他所希望的……”
說到這裡,小竹擡起頭,她挺直了脊背,堅定地望向朗朗明月:
“玄麒真人,請借我紫霄劍!我堅信,我一定能救回師父!就算有朝一日,我們會天各一方,哪怕會陰陽兩隔,我也會堅定心智,堅強地面對,不會再受心魔所擾。”
她話音剛落,只見夜空中忽亮起幽藍冷光。銀月、落雪、山林,乃至墨白軀體,皆化爲塵埃,飛散在天地之間。足下空無一物,立於無垠混沌之中,小竹深吸了一口氣,下一刻,她堅定地踏出步子,走向茫茫虛空,走向那幽藍光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