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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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滄海之上,一輪紅月猶如浴血,妖異紅光映照四野,映出那立於波濤上的清癯身影。他一襲黑袍,周身散佈濁氣,蒼白的面容卻是無比熟悉,正是小竹與歸海鳴的摯友,亦是與他們一同踏上這艱險征程、幾經生死的同伴——畢飛。
不同於平日那溫和的面容,此時的畢飛,面色陰沉,脣角揚起譏誚的弧度,蒼白的面色、青紫的薄脣,令他有如一縷幽魂,似是剛從地府血池中爬出來的一樣。
“畢大哥,你、你爲何……”
望着那張本該親切、此時卻倍顯陌生的面容,一時間,小竹爲之語結。在那黑龍沼的山穴之中,她親眼看見畢飛爲解歸海鳴之毒自戕身亡,看見他被埋葬在那紛落亂石之中。如今眼見摯友生還,她本該欣喜萬分,可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心中惶然,她怎麼也想不通,畢飛爲何變成了那個詭計多端、奇譎難測的“虛影”,又爲什麼要濫殺無辜,還要將神州燒成焦土。
“呵呵,想不通是嗎?”畢飛陰沉一笑,周身濁氣暴漲,“二十年了,吾隱姓埋名二十餘年,等待的便是這一刻。雲生鏡已毀,應龍之力盡歸於吾,愚蠢的人們,睜大眼睛看清楚,究竟誰纔是汝的索命人!”
霎時,畢飛周身燃起沖天烈焰,在那刺目的火球之中,隱隱現出一隻飛鳥的身形。它形態清瘦,好似一隻丹頂鶴,但卻只有一條腿腳。它的羽毛鮮豔而絢爛,紅藍相間,紅似烈火,藍若翠翎。它生了一支白色的尖喙,一雙眼猶若烈日金珠,金黃色的瞳仁將人們驚異的神色盡收眼底。
“畢方。”
小竹仰起頭,望向那沐浴火焰的飛鳥,念出了它真正的名字。
畢方,那是吞噬火焰的妖鳥,傳說只要它出現的地方,就會發生火災,就會有災厄降臨。只見畢方尖嘯一聲,振翅騰空,它的羽翼扇動滔天烈焰,將海面燒得通紅,火光粼粼,照亮暗夜。
“無恥的人族,該是汝等以命償還的時候了。”
在那升騰烈焰之中,畢方的身形時隱時現,他陰沉詭譎的聲音,道出復仇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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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靈畢方,以火爲食。民間傳說中常說它出現之刻,便是火災厄運降臨之時,其實是搞錯了因果。事實上,是先有火災生髮,纔有畢方追隨飛至,覓火而食。可人們卻只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的,都將畢方當做是帶來火災的瘟神,畢方每每出現,都少不得遭到人們的驅趕,常有人手持利器頑石,恨不得將它砸死在火場裡。久而久之,畢方也習慣了,每每遇見救火之人趕到,便立刻振翅離開,絕不多做逗留。
二十年前,赤雲樓中一名弟子,直至夤夜仍在孤身修習術法,卻不慎引燃了柴房草棚。那時更深露重,派中弟子大多數都在熟睡之中,尚未察覺火災的發生。而茅草又燒得極快,不多時便引燃了整個柴房,那惹禍的弟子受煙熏火燎,被濃煙所嗆,在火場中險些暈厥。此時,畢方覓火而來,它扇動羽翼停滯空中,吞食着火場中的烈焰。
不多時,赤雲樓中的巡守弟子察覺了火光,敲響了警鐘。衆弟子頓時驚醒,有呼喊“走水”的,有搬盆子取水的,叫嚷着向柴房這邊趕來。畢方還未來得及飽餐一頓,聽得人聲喧譁,便停下吞火之舉,正欲振翅高飛,離開此處。就在此時,它聽見火場中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它金眸流轉,透過賁張的火舌望向屋裡,只見那弟子躺在火場中央,濃煙嗆得他無法呼吸,眼看便要窒息而亡。
眼前是命懸一線的素不相識之人,耳邊是赤雲樓弟子呼喊奔走之聲,那一瞬,畢方遲疑了。它心中知曉,這名奄奄一息的赤雲樓弟子,怕是撐不到同門前來救火援助的時候。它亦知曉,若被衆人發現它的影蹤,少不得又是驅趕追砸。猶豫了片刻,它終是決定掠至柴房上空,吞噬了那弟子周身的烈火,解救了身陷火焰囹圄中的他。
“咳……咳咳……”身邊的烈火濃煙被吃了個乾乾淨淨,那弟子咳了半天好容易順過氣來,擡眼望向飛在半空的畢方,驚訝地出聲,“你……你救了我?”
那一剎,畢方只覺心中一暖,比起吞食火焰還要暖和飽足。然而就在下一刻,赤雲樓掌門人正德真人已率先趕到,他揮袖一擲,一道“縛甲神符”如利箭破空,徑直擊中畢方。畢方悲鳴一聲,軀體被繩索束縛,頓時摔落在地。
“殺了這縱火的妖怪!”人羣中爆出憤怒的吼聲。
畢方挪動脖頸,一雙金眸望向從廢墟中走出的那名青年:只要這個人說出真相,只要這個人告訴他們,它就不會被當做縱火的妖怪,他們就不會再錯怪於它……
然而,在畢方期許的目光之中,那人卻畏畏縮縮地垂下了腦袋。面對掌門人“發生何事?”的質問,那人或許是擔心責罰,支支吾吾了片刻之後,伸手指向了地上的畢方,小聲道: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看到它的時候,就着火了。”
胸膛裡的火焰,霎時熄滅冷卻了。先前涌動那一絲暖流,此時像是凝成了一把冰刀,插進了畢方的心門,將它所有的期許,都殘忍地撕裂開來。
再然後,它被帶到了地下牢獄,赤雲樓弟子拔下它的翎羽,割開它的血脈,用它的血液撰寫“熾火符”。那段時日,畢方簡直過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它趁守衛弟子不備,偷偷吞食了地牢火盆裡的火光,引火自爆,方纔從那煉獄中逃脫。
恨火在胸膛裡沸騰,從那一刻,畢方對天立誓,要一報前仇,將赤雲樓燒成灰燼!
那時,畢方經赤雲樓這一番牢獄之苦,已是虛弱萬分,靈力大減。爲了重新修煉,它尋到崑崙的一處洞天福地,找到了聚天地靈氣的玄冰葫蘆,借這法寶之靈氣修煉。同時,它亦發現,玄冰葫蘆有吸納濁氣、分辨清濁的能力,便想出了一個計策。
畢方利用玄冰葫蘆,將自身的魂魄靈氣一分爲二,至清至善的一方,被它引入了軀體之中,化身嬰兒,藉此休養生息。而至濁至惡的一方,則幻化成濁氣所聚集的人形,號稱“虛影”。
從那時起,畢方就佈下了一招暗棋。它將蘊含清善之魂的嬰兒,放在了赤雲山的山道之上,留名“畢飛”。正如它所預計的那樣,嬰孩果然被正德真人發現,收爲關門弟子。
由赤雲樓撫養長大的畢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來歷,更不會知道畢方的存在,只當自己是普通孤兒,被師父收養,在門派裡修習術法。而此時化爲“虛影”的畢方,卻始終在暗中窺視。他將畢飛所見所感所經歷的一切,統統收進眼底,納入算計之中。
一晃眼,便是十年過去。適時,應龍相柳決戰東海之濱,令天地爲之震盪,令山海爲之咆哮。一時之間,神州罹難,死傷無數,生靈塗炭,哀鴻遍野。“虛影”經畢飛之眼,知曉了天玄門、赤雲樓、十方殿、渡罪谷四派聯合,成立“誅妖盟”,斬殺天下妖魔奪取內丹,鑄造東海封印的計劃。
當聽聞“誅妖令”的那一刻,“虛影”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罪惡的並非只有赤雲樓,天下人族,無一不自私,無一不卑鄙!他要將這無恥的人族,從這世上燒得個一乾二淨!
那時,天玄門紫術真人、天胤真人上崑崙捉妖,“虛影”帶着玄冰葫蘆逃離洞府,臨走前將洞中事物燒了個精光,免得被人瞧出端倪。此後,他暗中前往東海查探,當瞧見“七印封柱”鑄成,卻因一條小小鳴蛇,陰差陽錯地喚醒了應龍。那一刻,一個絕妙的計劃,在他腦中成型——
一方面,他拜入應龍部屬,以修爲靈力獲得應龍青睞,成爲應龍尊者中排行第二的“虛影”。另一方面,他無時無刻不在透過畢飛之眼,觀察誅妖盟之動作。他尋得時機,以“虛影”之姿出現在正德真人面前,以妖力蠱惑對方,製造千嬰血、鑄造煉魂血陣。他又將自戕的幼女鍾喜嘉及其兄長,變成了妖女與化蛇,成爲了他手下的一枚棋子與打手,專門爲他做那些不可告人的勾當。而這一切,都是揹着應龍暗中進行,爲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以這天下至陰至邪的“千嬰血”,牽制應龍,奪取上古神魔之力。
當東海封印動盪之刻,“誅妖盟”衆人提出了一個新的構想:青川山墨白仙君可能持有云生鏡,若能取得這件神器,便可徹底封印應龍。“虛影”從畢飛眼中察覺此事,便暗中留意。當時,毫不知情的畢飛,在因緣際會之下,與小竹歸海鳴等人同行,“虛影”也樂觀其成,並藉由畢飛之眼,收集到了“墨白確實擁有云生鏡,並將之傳授於自家徒兒月小竹”的情報。正是因爲忌憚雲生鏡之力,當日在西域荒漠,“虛影”選擇了退讓。他故意將雷鳴目交給歸海鳴,爲的就是讓小竹他們能夠順利連起四象陣,禁錮應龍的動作。
而這一切的一切,畢飛卻全然不知。他不會知道自己是半魂之人,他不會知道自己本是妖靈畢方,他萬萬想不到,當日黑龍沼山穴之中,當他氣絕而亡、被埋葬在亂石之下,不久之後,“虛影”便來到了他的軀體旁——
“嘖,竟將吾之身體,糟踐成這副模樣。”
言語雖是不滿,“虛影”的濁氣半魂,終是迴歸了本體。魂魄靈力齊聚,真正的畢方重現於世,他直起了身形,從那黑暗鬼獄中緩緩步出。他收緊五指,烈火驟升,瞬時將山穴夷爲平地。
再接下來,便是坐山觀虎鬥,看這一出好戲了。待到四象陣起、應龍受制、月小竹祭出雲生鏡的那一刻,畢方終是再無顧忌。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戰局之中,先以千嬰血的邪力破壞了雲生鏡,然後在應龍毫無防備之時,將塗了千嬰血的硃紅血刃,送入了應龍的心窩。
如今,他吸納了上古神魔的力量,擁有至高無上的妖力,他終於可以兌現他的誓言:
他,要將這世上的無恥人族,燒個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