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白鳥

《白鳥》

——《滄海行》系列•番外篇

文/ 賴爾

所有懲惡揚善的美好故事,總是有一個充滿善意的開頭。想那許仙如果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窮酸書生而是山野樵夫,十有八九就把白娘娘燉成了蛇羹。趙大缺不是窮酸書生,也不是山野樵夫。打獵爲生的他,是個實實在在的實用主義者。所以人生的五十多年來,在趙大缺手下喪命的鳥獸魚蟲,沒有千兒也有八百。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跟一名獵戶大談“一命千金”或者“勝造七級浮屠”的道理,其無恥程度就等同於站在此人面前大聲招呼:“喂!這位獵戶,你去跳河自殺吧!”——不用等老爺子拿拳頭砸你,你自個兒就能深刻地感覺到“不厚道”這三個字怎生書寫了罷?

不過獵戶畢竟是獵戶,終究不是屠夫或是儈子手。趙大缺趙老爺子還是相當明白“不能殺雞取卵、涸澤而漁”的道理,一般情況下逮着小兔子小鹿什麼的,老爺子二話不說就給放咯——然而,今兒個卻是例外。

樸質的哲學原理雖然是至理名言,但無論至理還是哲理都不能當飯吃。在這大雪封山的臘月天,當趙老爺子眯瞪起眼睛確認地上躺的不是雪糰子而是一隻小白鳥的時候,老爺子把嘴一咧露出一口的大黃牙,一巴掌拍了大腿:

晚飯有着落了!

當下不曾多想,趙老爺子“蹭蹭蹭”地奔到雪地裡,拎着小白鳥的脖子把它提了起來——這傢伙看來凍得不輕,只輕輕撲騰了一下翅膀就再不動彈了,連叫都不叫一聲,只用那雙黑褐色的眼珠子盯着老頭。

老頭咧出牙根,衝小白鳥笑得異常親切,還相當好心地拎着鳥脖子抖了抖,把蓋在羽毛上的雪都給抖落了個乾淨——

很好!少說也有一斤半!

掂量出了分量,趙老頭那叫一個喜上眉梢,眉頭的褶子印都笑得一層一層整就是“峰巒疊嶂”!正當老頭樂滋滋地拎着鳥脖子往山下走的時候,又開始下雪了。

漫天的雪羽緩緩飄落,天與地之間拉開一道灰白色的幕簾。如果是文人墨客,八成會吟出句“萬徑人蹤滅、獨釣寒江雪”的詩句來。普通老百姓縱使覺悟沒那麼高,意境沒那麼遠,也會搓着手呵口氣說句“鵝毛大雪”。

然而,在趙老爺子的眼中,這白花花滿天飄的冰晶子,已然成了甜蜜蜜的白糖或是帶味兒的細鹽——換而言之,老頭子已經在“鹽水鴨”和“桂花糖鴨”兩個方案之中猶豫多時了,雖然顯而易見這白鳥不是鴨子種的。

雪慢慢湮沒了山路,下山的道被蓋了個厚實,四面八方都是白,天陰沉沉的沒個日頭,這下子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老爺子原打算下山回家燒上一大壺的開水燙鳥毛,可到了這當口卻望着天大地大犯了難。認不清道兒,又冷得個要命,餓得個半死,老頭兒沒辦法,隨便拾了幾根樹枝,然後一屁股坐雪地上,從懷裡掏出火石,就要開始點火——

嘖!鹽水鴨吃不成,烤鴨總行吧!

這麼一想,老頭子哈喇子直流,越發帶勁地磨蹭着火石——火星子是蹦出來了,可這柴早就被雪潤溼了,哪裡燒得起來?!在嘗試了不下十次之後,老爺子憤憤地一撇嘴,“呸”了一聲出來。

眼看烤鴨也沒的吃了,再怎麼也不能茹毛飲血——吃生肉倒沒啥關係,可這鳥毛鳥皮的不烤烤,那還不得吃壞了肚子?!雖然趙大缺向來認爲“不乾不淨、吃了沒病”,但面對這柔呼呼的絨毛,他還是沒膽子下那個嘴。

小白鳥給他捏在手心裡,烤又烤不着,老頭子只能看着乾着急。鬱悶了半晌罵了一句“賊老天”,終於無可奈何地放了它一條生路——

隨手將白鳥拋到一邊的雪地上,就見它動也動彈不得,白色的翅膀漸漸給雪覆住了,不一會兒的工夫就快望不見。老頭子正好也冷得個要命,突然腦袋瓜子裡靈光一閃——

嘿!這不是現成的羽絨被麼!

這麼一思忖,趙大缺立馬又把小白鳥給拎了回來。剛想往懷裡揣了給自個兒取暖,一看這鳥竟然還沒斷氣,黑褐色的眼睛還曉得望人,老爺子重重地“哼”了一聲:

“死鳥!給我聽好了!你要敢啄我,我擰斷你的脖子!”

黑亮的眼還是望着他,老頭子“嘖嘖”了兩聲,把小白鳥往棉衣裡一揣——果然,這羽絨的保溫工夫真不是蓋的!立馬覺得暖和多了。

雪地裡,老爺子就這麼在地上乾坐着。雪很快蓋上他的本就半白的頭髮,漸漸染成了滿頭的銀絲。呼嘯的北風,刮在面上生疼,像是給刀子剮了。老爺子凍得手腳都僵,可懷裡那一塊卻還是暖的。

冰天雪地裡,除了北風聲就是簌簌的落雪聲,緊貼着懷裡的那一塊兒,卻還能聽到微弱的心跳。漸漸的,那鳥就有了動靜,翅膀動了動,許是緩過勁來了。

一念之仁,救下的卻是兩條命。

當雪停了之後,老頭兒揉揉凍僵的手,動作都不怎麼利索了。還沒等他動手,懷裡那隻小白鳥,倒是自個兒探頭探腦地從棉衣裡探出頭來,跳到老爺子的手上,蹲下。

暖和和的羽毛,不多時便熨熱了老頭子的手。老爺子咧開黃牙:“個蠢鳥還有點用處!來,給我暖暖耳朵,都快凍掉了!”

小白鳥好像當真聽懂了他的話似的,黑亮的眼閃了閃,繼而跳到了老頭子的肩膀上,用脖子和翅膀蹭着老頭的耳朵。

“嘖嘖!”老頭子直咂嘴,“這毛暖的,做被子肯定軟和!”

小白鳥嚇得不敢動彈了,曲着脖子僵硬在老爺子的肩頭。

趙大缺一把拎着鳥脖子,把小白鳥提溜到自己面前:“蠢鳥!這次老子我心情好,你滾吧!下次瞅見你,非給你做成糖醋小鳥!”

說着就把小白鳥往邊上一拋。小白鳥扇扇翅膀,繞着老爺子飛了兩圈,終是向東飛了去,再也望不見了。

老爺子裹好棉衣,踩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一邊走一邊哼起了小曲:“老子趙大缺,缺,是缺條羽絨被的‘缺’……”

這年的冬天似是特別得長。三天兩頭就是大雪封山,老爺子沒法兒上山打獵,只能幹啃着秋天做的醃肉。

醃肉很鹹很夠味兒,但一連吃了七天,吃得老爺子滿口的鹹味兒,時不時要喝水。其他的吃食到嘴裡都沒了半點味兒,正當老爺子罵罵咧咧地吼着“嘴裡淡出個鳥兒來!”的時候,柴門被敲響了。

輕輕地,先叩了兩下,再叩了兩下。

老爺子這裡是窮鄉僻壤、鳥不生蛋烏龜不靠岸的地方,一年到頭也不見得能遇上一位過路的客人。怪老頭兒孤僻慣了,聽見敲門也懶得搭理。門又敲了兩下,老頭子不耐煩地吆喝了句:

“帶肉了沒?!有肉的進來,沒肉的滾!”

門不響了。

老爺子這下倒是奇了怪了:是個人都知道那是胡話,難不成那敲門的傻×真回去買肉了?!

這麼一思忖,老頭子走到門邊推開了門:

白茫茫的雪地上,連個人影也沒有。地上橫着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

老頭兒用手一摸,軟軟和和,填的是羽毛。

第二天,仍是雪不停。門外那人又輕輕敲了門,先兩聲,再兩聲。

趙大缺從鼻孔裡“哼”出一聲來,剛想吆喝,就聽門外的人輕聲道:

“我帶了肉。”

二話不說,老爺子立馬三步並作兩步奔去開門。

門外,立着一個穿白衣的俊秀青年。青年的頭微微低下,背有些駝,盯着地面似是能盯出個洞來。他的手上提着個草繩,繩上拴着兩條魚。

“靠!混小子,敢騙老子?!”趙老爺子咋咋呼呼地吼起來,“肉呢?”

青年愣了一愣,提高了手裡的草繩。

“靠!這就算是肉啦?!”老爺子一邊訓話,一邊一把把扣了魚的草繩奪了過來,丟進屋子裡,“魚都不算是葷,只有豬肉牛肉才叫大葷,懂不?”

青年低着頭,輕輕地應了一聲:“哦。”

老頭兒橫他一眼:“明天記得帶大葷!”

“嗯。”青年點了點頭,仍是垂着腦袋望着雪地。

“那還愣着幹嘛?!”老頭兒狠狠把門一關,隔了片刻就聽屋子裡一聲吆喝:“最好是紅燒牛肉!再給燙兩壺酒來!”

第三天。青年帶了酒,帶了紅燒牛肉。這次老爺子看在大葷的份上,讓青年進了門。然後,他不管不顧地一把奪過酒罈,昂首就灌。

灌了兩口,老爺子斜眼瞥人:“臭小子!叫什麼?”

青年垂着腦袋愣了半晌,直把眉頭皺了個苦大仇深,才慢慢地答道:“白……白文。”

“來幹嘛的?”

“報……”青年剛說了一個字,突然猶猶豫豫地住了口,支支吾吾不吭聲了。

老爺子斜了他一眼,將白衣的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到最後,老頭兒一個白眼拋過去:“老子趙大缺,缺是缺個兒子的‘缺’。從今兒個開始,你就是我兒子了!”

“哦。”

“靠!個沒出息的笨鳥!”老爺子一巴掌呼過去,“喊‘爹’!”

“嗯。”青年也不叫疼,擡起黑褐色的眼望向老爺子,“爹。”

從那天起,趙大缺就有了個兒子。

趙大缺從不喊白文的名字,高興起來就喊“小鳥人”,生氣起來就罵他“笨鳥”。

“笨鳥”很能幹。而最讓老爺子順心的是:“小鳥人”吃得少,幹活多,還從來不跟他搶肉吃。

春去春來,轉眼間一晃過去了五年。

老爺子的口頭禪,從“老子趙大缺,缺,是不缺兒子的缺”,變成了“老子趙大缺,缺,是缺個兒媳婦的缺”。

一聽老爺子念這個,“笨鳥”就會立馬掉頭轉身出門:“爹,我去砍柴。”

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過好獵手。“笨鳥”逃得再快,也逃不過做獵戶的爹。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砍柴回來的後果,往往是被老爺子提溜了耳朵擰三圈:“笨鳥!敢偷溜是吧?!老子說話都不聽,不教訓不教訓你你就不知道誰纔是爹!”

說着,老爺子兩個手指頭猛地使勁,捏着小鳥人的耳朵猛地擰得個轉了一圈兒。笨鳥剛開始還死撐着不吭聲。越撐着,趙老頭兒就越來火,手上也就更帶勁了。

白文疼得額頭上直冒冷汗,憋了半晌終於悶悶地憋出三個字:“要掉了。”

老頭子重重地“哼”了一聲,放開手。白文就兩手捂着耳朵,那架勢好像生怕這耳朵真這麼掉下來似的。

疼歸疼,可疼過了,還得給老子點菸。見老爺子坐在門檻上不吭聲,白文輕輕走過去,拿起火石給老頭子點旱菸。

老頭子抽了兩口,吞雲吐霧薰了滿屋子。抽着抽着,灰白着亂飄的煙,就模糊了老人家的臉。花白的鬢角從煙氣裡忽隱忽現,趙老爺子猛地呼出一口氣來:

“笨鳥。”

“嗯?”

“該幹啥幹啥!別活了大半輩子還這麼迷迷瞪瞪,別像你這不中用的爹。”

“……”

白文沒應聲,也不知怎麼應聲。小笨鳥就是小笨鳥,透着迷迷濛濛的煙,他看不明白老爺子的臉色,也想不明白,老爺子的“中用”,說的是什麼。

春去,春又來。山上的日子總是平平淡淡的,沒有旁人,只有趙老頭兒和白文,日出就去打獵,日落就回自個兒的小窩,抽菸喝酒混日子。

白文不抽菸不喝酒,就坐在門檻上吹笛子。一邊吹,一邊看着老爺子吞雲吐霧:昂首一口酒,埋首一口煙。

笛子是老爺子親手削的。一開始,趙大缺看白文也沒什麼嗜好,就隨手做個小短哨給他,吹起來跟鳥鳴似的。小笨鳥吹着吹這來了勁兒,老頭兒就給他削了個長笛,教他吹笛子。

日子久了,現如今,白文吹得比老頭兒要好。

原以爲日子就會這麼一天一天地過下去,就在這煙啊酒啊笛子聲中混下去。混着混着,沒了夏天,當樹葉子開始從梢上往下掉的時候,向來不喜歡下山的老爺子,忽然下了山,一溜兒跑去了鎮裡。

回來的時候,老爺子喝高了,走路都不在一條線上。走一步,拐兩步;進三尺,退一尺。好好一條道,給走成了蛇拳的架勢,直打拐。

一進門,老爺子滿口的酒氣劈頭蓋臉,直往榻上倒。

白文皺着眉頭,幫老爺子脫鞋。

老頭兒把髒鞋一踢,直踹在白文的白衣衫上。然後,老爺子一股腦鑽進被窩裡開始呼呼大睡,“啊噗啊噗”的呼嚕聲,打了個山響。

睡到半夜,老頭兒突然一屁股坐起來,坐在牀沿:“笨鳥!”

白文向來淺眠,一聲喊就直起身來:“爹?要茶?”

“茶有個屁好要,”老爺子說話迷迷瞪瞪,捶着牀板撒潑,“我要兒媳婦!”

“……”

白文擡頭,窗外的月亮又圓又亮:嗯,砍柴的好時機。

“你敢出門別再踏進來!有本事跟老子三擊掌!”老爺子不知在哪裡聽來的戲文,說話中氣十足還帶引經據典,“明兒個就跟我去城裡!我給你問過媒婆了,鎮子裡有個待嫁的姑娘,還不錯!”

“……”小笨鳥默了半晌,“爹,我不能娶媳婦。”

“不能個屁!你是男人不?是個男人就能討媳婦!”老爺子想想不對勁,趕緊改口,“錯了錯了,你是公鳥不?是個公的就能討媳婦!”

“嗯?!”公……公鳥?!

老爺子拍拍後腦勺,趁着酒勁兒自言自語:“鳥是說公的母的麼?還是雌的雄的……”

白文大驚,登時覺得全身都涼了:“爹……你……你知道了?”

老爺子斜眼瞪他:“廢話!你當這麼多年‘小鳥人’是白叫的?!”

“我……我以爲你在罵人。”

“靠!你那點花花腸子瞞得過我?!”老人家訓起兒子來,立馬來了精神,“個蠢鳥,是個正常人哪有大雪天荒山野嶺送羽絨被的?!”

“……”小笨鳥登時沒了言語:他萬萬不曾想到,原來從來尋老爺子的第一天,他便已經穿了幫。

完全沒念及小笨鳥的心思裡多麼震驚,老爺子的酒勁還沒過去,唸叨起來就沒完:

“……你個笨鳥騙得過誰啊?!裝模作樣學人走路,個鳥脖子老不曉得挺起來,折着彎着幹嘛?在地上盯螞蟻呢?!吃飯不愛吃米,沒事兒偷摸着吃糠!叫你吃肉不吃,個蠢東西,菜葉上那點青蟲是給你吃的不?!我說咱家這些年怎麼半隻蟑螂都找不着呢!……”

白文忽然覺得腦袋瓜子裡漿糊成一團:原……原來,爹早就知道了……爹早就知道他不是人,早就知道他是那隻白鳥。可是這麼多年,爹爲何都不驚不怕,爲何明明知道他並非人,卻還是認他做兒子?

小白文沉默了,鬱悶了。嘴皮子工夫不及他爹萬分之一,更理不清心中的鬱郁,只能一扭頭,抓起桌上的笛子,湊到嘴邊,開始吹——

老爺子唸叨個沒完沒了,小笨鳥吹笛子也是個沒消沒停。大大的月亮掛在樹梢上,映着小茅屋裡的兩個人。悠長的笛聲徘徊在山林之間,忽長,忽短,氣息卻極是輕柔,樂聲卻極是溫和。柔和得就好像那年冬天,貼近棉衣裡最溫暖的羽毛。

老爺子唸叨累了,才喝了口冷茶開始結案陳詞:“……總之,鳥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怕啥?人家姑娘家嬌嬌小小的,還能把你吃了不成?!明兒個就跟我去城裡見見人家姑娘!說不準芝麻綠豆對上眼了,讓你不娶還不樂意呢!”

這……這日子沒法過了。

小笨鳥手一抖,吹顫了一個音。向來聽話還算是乖巧的白文,終於忍無可忍地丟下了笛子,摔門而出。

當天亮之後,白文回到屋子裡的時候,老爺子竟然沒生氣:

“笨鳥。”

“嗯。”

“昨兒個我仔細想過了,”老人家把眉頭褶了三道,“你要不願娶那就算了吧。我一想也是,你一禽獸,萬一害人家姑娘下個蛋,我可怎麼跟親家交代啊!”

“……”

“這樣吧,趕明兒我給你上菜市場找找,你喜歡啥樣的?”老爺子思考得異常認真,“鴿子?鵪鶉?水鴨?”

“……”

時隔三個時辰,小笨鳥再度摔門而出。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家雞一打團團轉,野雞不打也會飛。

小笨鳥顯然屬於前者。雖然摔門的氣勢那叫一個足,可隔了幾個時辰,終究是得回到那扇破舊的柴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張口喊一聲:“爹。”

趙老爺子靠着塌坐在地上喝酒。昂首一口酒,埋首一口煙。屋子裡一股子的怪味兒,老人家的面貌在白煙裡看不真切,可那一聲酒嗝兒卻打得山響。

白文不聲不響地走過去,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酒罈子。那邊的老爺子忽然撇了撇嘴,出了聲:“笨鳥!跟我一老頭兒有什麼好混的?!有這閒工夫,你怎麼不去找你伴兒?!”

小笨鳥皺起了眉頭,總覺得“伴兒”這個詞,從老人家嘴裡出來,是說不出的怪異。在山上與爹住了五年,只見老人家孤獨慣了,也從沒聽說他想要個伴兒。

老爺子興許是喝高了,竟比平時還要話多,聽白文不吭聲,就罵罵咧咧起來。罵到最後,他忽然一把扯住小笨鳥的領子:

“笨鳥!你說!”

“嗯?”

“你說,這世上有沒有龍?!連你個鳥妖怪都有,肯定有龍的,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說着說着,老爺子忽然“嗚嗚”了起來。把酒罈子往地上猛得一砸,把頭埋進了膝蓋裡。

龍。

小笨鳥第一次從老爺子口中,聽到這個字。

老爺子向來都是中氣十足訓人的,從沒向今兒個這模樣,喝多了開始哭着鬧着要找龍。

原來,趙大缺原本並非是獵戶,而是身懷絕技的“屠龍”。

“屠龍”,顧名思義,以殺龍爲己任。趙老爺子空學一身好本領,花了四十年的時間走遍名山大川,欲屠龍現鋒芒,卻從未尋得一條真龍。直到年過半百,老爺子終究鬱郁地收起了屠龍寶刀,自詡爲“老瘋子”,藏身於山林當中,再不見人。

隱隱約約從老爺子的話裡拼湊出這些,小笨鳥忽然就想起,老爺子口中常常唸叨的那句“不中用”,指的究竟是什麼。

一生苦學,卻無處施爲。半生尋龍,卻未曾見到一鱗半爪。

老爺子何曾甘心做一個平庸的獵戶?!只是,一生追求未有建樹,大半輩子卻如同追逐一場浮夢,難怪不中用,難怪羞於見人,難怪……隱居山野,孤孑一身。

白文把趙老爺子擡到榻上躺好,蓋上了被褥。望着老人家鬢邊花白,額前成川,小笨鳥忽然覺得,自己可以爲老爺子做點什麼——

至少,他知道龍確實存在,並且所在何處。

洞庭湖。

龍乃聖獸,洞庭龍王豈會輕易露面?!白文在湖邊苦跪三日,求不得龍王一面。於是,小笨鳥不得已,只好改變戰術——

戰場殺敵,欲激敵軍出戰,往往採用“罵戰”的方式。

白文不擅言辭,還仍是硬着頭皮開了口,學着趙老頭兒的架勢,滿嘴的“老子”:“老……老子……”

罵了兩句,卻罵不下去了。小笨鳥畢竟不是這塊料,想了半晌,他立於湖邊,開始吹笛子。

跪了三天三夜,罵了半個時辰,吹笛吹到了七七四十九天。

悠遠的笛聲,在洞庭湖的水波上傳去老遠。好在小白文不是凡人,若是凡人,五十多天來的不吃不喝,早已不知餓死了幾次。可他卻還是吹,不停地吹笛,竭盡所能,想吹出最好聽的曲子,求得龍王一面。

縱使是成形的精怪,提着一口氣,吹了四十九天的笛子,白文也開始有些撐不住。頭昏眼花,四肢百骸都像是灌了醋似的。直到笛聲漸濁,喉頭開始發腥發甜,洞庭的湖水,突然有了動靜。

水自兩邊分,騰空飛起的龍王,以那雙金色的眼珠子,居高臨下地等着白文。

“龍王,咳……”白文剛說了一句,就不由地咳出一口血來。好半晌順過了氣,趕緊跪下,懇求道:“龍王殿下,求您和我去見我爹一面。”

龍王何許人也,憑小白鳥就能請得動,那他也枉稱“龍王”了。龍王不怒自威,淡淡地撂下三個字:“憑什麼?”

一句話,堵得小白文沒了言語。他不過是身無長物、道行不及五百年的小白鳥,他憑什麼請得動龍王?

思來想去,小笨鳥犯了難。直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能讓龍王滿意的理由。他低頭望望自個兒,默了半晌,忽然——

手起刀落。

背上一片血肉淋漓。手起刀落之間,血肉化成一股白色的靈氣,凝成一雙雪白的羽翼。

“龍王殿下,”小笨鳥煞白着臉,忍着一頭的冷汗,“白文一介小精小怪,沒什麼提得上筷子的東西。只這一雙靈翼,差些零頭就能修行到五百年,只有它還算是勉強拿得出手。求龍王殿下您大發慈悲,現身見我爹一面。”

龍王金眼瞪視白文,見他身形直虛晃,卻強撐着挺直腰板。見他一襲白衣,被血漸漸染紅了脊背。見他目不斜視,誠懇地望着自己——

龍王指尖一動,收過靈翼。二話不說,化身黑龍,騰空而去。

風起雲涌,席捲山林。頂着風出來收拾曬了一半的毛皮的趙老爺子,剛走出屋,忽見雲端露出一鱗半爪,登時看傻了眼。

黑龍舞兮雲飛揚。當神獸自雲端顯出龍首,以那雙金眸瞪視渺小人類之時,趙大缺只能傻愣愣地張大了嘴,昂着脖子,目瞪口呆地望着雲間。

不過片刻的工夫,風止,雲散。

彷彿做了一場大夢的趙老爺子,愣着,愣着,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大笑起來。

笑着笑着,“哈哈”的狂笑,漸漸抓成“嗚嗚”的聲響。老爺子把臉埋進滿是皺紋的手裡,喃喃自語地念叨着:

“龍……真的有龍……這麼多年沒白過,沒白活……”

白文站在山頭,遠遠地望着。望着自家老爺子蹲地上乾嚎,乾嚎完了又直起身,滿院子地手舞足蹈。

忽地,嚴肅而低沉的聲音,響在白文的頭頂。一擡眼,烏雲密佈之中,看不真切。

“你可知,割下靈翼,你幾百年的修行,功虧一簣。”

“我知。”

不假思索的回答,讓雲間的聲響爲之一頓:“爲一凡人,值得麼?”

向來默默寡言面無表情被老爺子罵做是“面癱”的小笨鳥,此時忽然淺淺地揚起了脣角,將笑意寫在臉上,寫進了黑褐色的眼裡:

“當然值得。他不是凡人,是我爹。”

雲端忽然降下一件雪白的物事,白文定睛一看,正是自個兒的靈翼。

只聽龍王沉聲道:“靈翅被損,無可挽回。我賜你一顆金丹,只要你即刻入山修行三年,便可保住四百多年的道行。你好自爲之。”

推門進去的時候,小笨鳥提着一壺熱酒,捧了一碗糖醋翅膀。

“笨鳥!”老爺子聲音比平時還高了好幾分,一臉的興奮,“你見着沒?!見着沒?!先前雲裡有條好大的黑龍!”

“嗯。”小笨鳥點點頭,輕輕將熱酒和糖醋翅膀放在桌上,“看見了。”

老爺子一屁股坐下,一腳翹在板凳上,一邊喝酒抓起翅膀啃。一邊啃,一邊繪聲繪色地講那龍是怎生的模樣。

白文從沒見過老爺子那麼興奮的模樣,就乖乖坐在桌邊,靜靜地聽着。

窗外的天漸漸暗了。

小笨鳥想了想,不敢再耽擱,緩緩地開了口:“爹。”

“那黑龍的眼鏡比燈籠還大!賊亮賊亮的……”老爺子啃得滿嘴都是油,半晌忽然反應過來,“啊?你喊我?”

“嗯,”白文輕輕點了點頭,“我今晚得回山裡,修行三年。”

“……”老爺子舉着酒瓶的手頓在半空中,瞪着眼看他,“……幹嘛?”

“呃……因爲……”小笨鳥皺緊眉頭想了想,“因爲有點事。”

“啪!”

老爺子猛地拿酒壺砸了桌子,橫眉怒目:“個笨鳥!個臭小子翅膀硬了會飛了是吧?!不吭不響今晚就得走?!你怎麼早沒聲響?!反了反了!”

平時老人家有時候來勁了,還常常趕他出門找同伴,可這時候突然就撒潑似的,罵着鬧着不讓小笨鳥走。

小笨鳥撓撓頭,扭頭看看窗外,月已慢慢爬上樹梢。

背上的冷汗漸漸順着脊柱往下淌,小笨鳥心裡清楚,再不按龍王說的去修煉,怕是來不及了。

“爹。”

“靠!個鳥人還有臉喊爹?!”

“對不住。”

“……”一聽這三個字,老爺子跟突然遭了雷劈似的,住了嘴。望着臉色發白直冒冷汗的小笨鳥,老爺子垂下頭,揮了揮手:

“要滾……就滾吧。早滾早好!”

“爹。”

“……”

“好好照顧自己,”小白文抓耳撓腮擠出一句,“很快,三年一到,我很快就回來。”

“個笨鳥!”老爺子一眼刀丟過去,“要走就快走,磨蹭個什麼勁兒啊!?老子我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別說三年,再活三十年都沒問題!”

小笨鳥歪了歪嘴角,直起身,推開門。

趙老爺子沒動彈,偷摸着斜眼去看。就見那抹瘦削的白影子,走出屋子,一步一步,慢慢吞吞地走在上山的路上。

鳥,不都是用飛的麼?!

忽然撞入腦中的疑問,讓趙大缺呆了一呆。再一想先前那笨小子煞白着臉額角冒汗,再一想方纔那慢吞吞似是多走一步就能歪倒下去的背影,老爺子忽然一震:

低頭去望,碗裡的糖醋翅膀油光蹭亮。

“蠢鳥!下次瞅見你,非給你做成糖醋小鳥!”

忽然就想起了那年下雪的冬天,想起了那句話。老爺子把腦袋埋在桌上不吭聲,默了半晌,突然直起身,抓起碗裡的翅膀就開始啃!

“難吃!真他媽的難吃!”老爺子邊啃邊罵罵咧咧。

油,沾了滿手。

淚,滾了滿臉。

老爺子想得沒錯,這碗糖醋翅膀,是小笨鳥拿自個兒的靈翼做的。

小笨鳥和老爺子一樣,都是天生的窮人命,捨不得浪費半點東西。

白文心說:反正靈翼都給砍下來了,還不如做了菜給老爺子補補身子。

——瞧瞧,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是何等勤儉節約的精神!

誰知道,就這節約節出了事兒了。

老人家畢竟是凡人,哪兒受得起這等大補?!

補過了頭,氣血翻騰,七竅流血。

小白文走的當晚,老爺子就離了世。

春去春又來。晃眼便是三年。

當小笨鳥回來的時候,又是一年冬。

走進山腳下那個小小的茅草房子裡,一眼望去,桌上早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老爺子早就給埋了。偶爾上山砍柴的樵夫,路過茅屋的時候,瞧見老人家一個人橫屍在地上,就把人給拾掇了。

就埋在柴門外,那經常曬着毛皮的院子裡。現下,厚厚的雪積了一層,什麼都給遮了,啥也看不見。

小笨鳥走到屋外,低頭看着白花花的雪,不吭聲。

天陰冷陰冷的,厚厚的雲層中飄落漫天雪羽,在天與地之間拉開一道灰白的幕簾。

小笨鳥忽然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冬天,老爺子拎着他的脖子把他往懷裡揣。棉衣裡的熱度將凍僵的他熨得暖了,他在厚厚的棉花絮裡,聽見老爺子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再後來,凍得嘴脣直打顫的老爺子,還齜牙咧嘴地唱小調兒:“老子趙大缺,缺,是缺個兒子的缺。”

小笨鳥下意識地開始哼哼那個小調兒,哼那句“缺,是缺個兒子的缺”。

哼着哼着,小笨鳥一屁股蹲在了雪地上,把頭埋進膝蓋裡,哼哼起來,嗚嗚起來。

雪落在小笨鳥的頭上,凝在黑色的發間,慢慢染白了鬢角。

下雪了。

【《滄海行》系列番外篇•《白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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