罄冉是真的疲累不堪,一日來躺在牀上,只要閉上眼睛她便能沉沉的睡着。她覺得奇怪,在聽到關於藺琦墨的噩耗後,在身處此種境地時,她竟能如此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心境安寧地面對一切。
外面那人是她的敵人,是殺了她全部親人和她有着不共戴天仇恨的敵人。然而此刻,她卻莫名的相信他,莫名地覺得呆在這裡很安全。
也許是因爲這個地方,這個小木屋讓她覺得自己回到了家。雖然在木屋中他們一家人只歡度了一日時光,雖然這已經不是父親親手建的那個小木屋,但是這裡記載了雲家最後的歡聲笑語,面對恍若夢境的一切罄冉還是不自禁地沉淪其中。
更或許是她從這木屋的一桌一椅中看出了重建木屋之人的心意,感受到他的這份用心,所以有些感觸,所以她知道,狄颯在懺悔,縱使這份懺悔在罄冉眼中廉價的可笑,但是她卻確定,狄颯起碼是不會傷害她的。
這個小屋很安靜,狄颯此次回京先於大軍而行,隨身只帶了一個侍衛,雖是奉旨,卻也是微服回京。
昨日他本已過了慶城,可臨到下午雪琅突然急躁了起來,非扯着他向回趕。雪琅甚少這樣,再加上它極具靈性,狄颯心中有異,便跟着回返,不想竟救了昏迷在樹林中的罄冉。
他到現在都無法忘記那一幕,她無聲無息地躺倒在樹林中,身旁還躺着一個面色早已僵硬,瞪大雙眼的男屍,月光照在那一片天地,四周都籠着死亡的氣息。當時他真的以爲她已經死掉了,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停止了跳動,天地甄滅。
幸而她還活着,如此對於她已爲人妻,爲人母的震驚和苦澀,相較而言也就淡了。因爲狄颯一直知道,在罄冉面前,他從來連奢望的資格都沒有。縱使他的愛來的虔誠,甚至卑微到小心翼翼,然而依舊換不來她一次回顧。這是他的命,此生早已註定的命。
救起罄冉時,慶城早已關閉了城門,狄颯只得將罄冉逮到了蒼嶺。小木屋是他在三個月前親自重修的,只是希望若有一日罄冉回到這裡,看到這個小木屋,能有一點驚喜。他不曾想過用此得到原諒,只是心裡想到了,便這麼做了。倒真沒料到,竟有機會親自帶着罄冉來了這裡。
昨夜他一面將罄冉帶回木屋,一面已讓侍衛潛入慶城,一早那侍衛便帶回了安胎藥,他更是親自熬藥,不假他人之手。
一日來罄冉很配合,不管他給她端去的是藥,還是吃的,她都安安靜靜的用盡。然後會擡頭對他說謝謝,目光神情看不出情緒來。
這夜,屋外月上中天,清輝明照,狄颯躺在牀上卻翻來覆去都睡不着。顯然這一日和罄冉相處雖是沒有歡聲笑語,但是卻也讓他覺得異常寧靜溫馨,只因有她在身邊,便是不言不語也讓他貪戀。再想着明日罄冉便要離開,這一別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狄颯猶豫幾下還是坐起身來,腳步不受控制地向罄冉的屋子走去。
罄冉睡得迷迷糊糊,驀然覺得不對,睜開眼便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矗立在牀前,罩下一大片黑影來。此刻他正伸手向她探來,大掌便在她面龐一寸處,罄冉心一驚,霍然坐起身向牀後退去,滿臉警覺地盯着牀前的狄颯。
“你做什麼?!”
狄颯似是愣了下,面上驀然由恍惚轉而一慌,再轉爲黯然,接着又是尷尬。似被蛇咬了一般,他忙將伸出的手收入,清咳一聲,道:“我……我是怕你發燒,昨日……在樹林裡你似是受了寒氣。”
今日一個白天,她都好好的,此刻豈會發熱?狄颯一點也不會說謊。
罄冉愣了下卻也沒有挑破,鬆了口氣,只冷聲道:“我很好,你可以出去了。”
見她別開頭一臉冷漠,狄颯面色再轉黯然,他就是那樣的招人厭惡,讓她這樣摒棄。點了下頭,狄颯依言向外退去。
許是白天睡得太多,這下又被一驚,罄冉頭腦竟異常的清晰,再無睡意。也許是當了母親,心也柔軟了起來。也許是心裡壓了太多事,有點無法承受,罄冉只覺這樣的深夜她無法讓自己獨自呆着。
瞥向狄颯緩步而去的寥落身影,她到底還是啓口,輕聲道:“你……和我說說話吧。”
狄颯險些以爲自己聽錯了,將耳邊的話默唸了一遍,這才猛然轉身,目光灼熱的盯住罄冉。
感受到他滿是歡喜的眼神恍如實質般落在自己的身上,罄冉忽然抱住雙膝,仰頭一笑,道:“坐吧,我們說說話,這次你幫我,還沒有好好謝謝你。”
她這一笑倒是讓狄颯一陣受寵若驚,忙在牀邊的小木椅上落座,一時竟有些不知將手腳放在何處的無措,更別提去找什麼話題了。
罄冉也只是一時衝動,此刻狄颯真坐在了身邊,倒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和他談心,向他傾訴,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可別的他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一時屋中安靜的能聽到狄颯微顯凌亂的呼吸聲。
到底還是罄冉先開了口,平靜地道:“和我說說你的事情吧,隨便什麼。”
狄颯一愣,呆呆望了眼罄冉,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或者是從何說起。
倒是罄冉撇他一眼,又問:“你這次脫離大隊回京,怕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吧……爲我耽擱了行程,沒有關係嗎?”
歷來朝廷對大將的管理都極嚴,尤其是在外的將領,沒有旨意不能回京,有了旨意也只能按照皇帝的聖旨在規定的限期內抵京。狄颯這麼只帶一個侍衛,微服回京,很是不尋常。
狄颯再度愣了下,接着忙是一笑,道:“也沒多大的事,就是前些時日京城出了件案子,牽扯到……”
他的話尚未說完,罄冉便打斷他:“你沒必要告訴我。”
罄冉本是想起此事,又覺屋中靜的讓人尷尬,這才隨口提上一下,倒是不想狄颯要將匆忙回京的緣由細細道來。這種事情歷來機密,罄冉本無心探究,聽他一提話頭,自然也就本能出口打斷。
可狄颯卻一時沒了聲音,像是說錯了話的孩子一般愣在了那裡,眼中竟還有着幾分無措的祈求,似是生恐罄冉生了氣。
這樣的他也確實莫名的便讓罄冉生起一陣煩躁,別開頭,聲音微冷。
“我無意探究你們戰國的內部黨爭,弩王殿下若是願意,就跟我說說你的母親明妃娘娘吧。我聽說當年是她提醒英帝處理我父親的,也是她向英帝替你討了那份差事呢。”
狄颯不想她會說起這個,頓時身體一僵,看罄冉面色竟瞧不出個喜怒來。他默然良久,才張了張口,輕聲道:“你……都知道啊。”
罄冉卻是一笑:“我還不至於糊塗到不知仇人是誰的地步。”
有多少年,仇恨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費盡心思才查出當年的一切。多少個日夜,她心裡默唸明妃和英帝的名字,發誓要手刃此二人,可惜的是明妃沒等她尋仇便一命嗚呼。
當年的事,狄颯只是個劊子手,若沒有他,也會有別人。主上之命不可違,再加上狄颯當年年齡尚小,可能真是無心之過。從這一點來說,或許狄颯沒有那麼可恨。但是那幕後的指使者便巧便是他的雙親,這讓罄冉尤其不能原諒他。
見狄颯不語,罄冉再次問道:“說說她吧,我想聽聽看。”
看了罄冉片刻,狄颯才緩緩道:“我母妃和那些宮妃們不一樣,她沒有好的出身,只是樂府臺的一個舞女。沒想到被父皇看上,得了寵幸。宮裡的女人生活本就艱難,尤其是受到寵幸又沒有任何背景的女人。母妃在有我之前,也曾懷過兩次孩子,但都未曾誕下,雖然她沒有和我提及過這兩個孩子的事,但我多少能猜到發生過什麼。母妃是個要強的女人,憑藉着姿色和手段,也得到了幾年父皇的寵愛。我出生時,母妃已榮升昭儀父皇也開始越來越離不開母妃。母妃對宮人很兇,宮人都說她脾氣不好,是最不好伺候的主子。可我卻知道,那是因爲母妃沒有好的出身,雖是得到了父皇的寵愛,但是下面的人背地裡都看不起她,母妃她骨子裡的自卑和好強才讓她對下人越發頤指氣使。可母妃對我卻是極好的,總是說她會給我最好的,會讓我做父皇最受寵的孩子……”
狄颯話語微頓,舒了口氣,他清亮帶沙啞的嗓音才繼續響起,接着又道:“爲此母妃付出了很多努力,那時候父皇確實寵極了母妃,也對我極好,在我四歲時賜母妃妃位,這對一個沒有出身的女子來說已是極寵。可宮裡的其他娘娘還是看不起母妃,父皇的孩子們也笑話我是舞女的孩子,說母妃陰毒狠辣,害死了許多娘娘、宮人。他們平時都不願意和我玩……”
他徐徐道來,罄冉靜靜的聽着,一時屋中有一種奇妙的氣氛蔓延開來,罄冉不覺意識到原來自己深恨的人,竟也有着自己的掙扎和痛苦。
她一直想不明白,狄颯從小極盡受寵,是英帝最喜歡的皇子,他的母親又是貴妃之一。何以狄颯的性子冷漠而冰寒,現在才微微有些瞭然。
“所以,母妃對我的要求極嚴。從小對我的功課,武藝她都親自詢問太傅,沒有一日倦怠,雖然平日極爲寵我,可我若在學問上調皮懈怠,她輕則喝罵斥責我,重則捱打罰跪。母妃好強,也要求我事事做到皇子中的最好,常常在父皇面前給我討要立功的機會,因爲我不像別的皇子,在外朝有依靠……父皇對我的寵愛,會是一把雙刃劍,一旦失去這份寵愛,我必須有自我保護的能力,不然便沒有活路。這是母妃一早便告訴我的,她……是個聰慧的女人,也很可憐……”
可憐嗎?
罄冉本想譏諷幾句,可話到嘴邊卻如何也吐不出口,只低低的“嗯”了一聲,又問:“她是怎麼死的?”
狄颯望着罄冉,目光閃動了幾下,神色卻極爲平淡,緩緩道:“後宮的女人每天都似生活在戰場上,隨着母妃年長色衰,父皇對她的寵愛也慢慢不如以前。再加上我在朝中越來越站穩腳跟,母妃似是倦了,對爭寵也看的淡了。父皇去了,她好好服侍,不去也不再費心思,後來更是呆在宮裡吃齋唸佛,脾性變了很多。可她放得下,宮裡的女人卻不願放過她。再加上我在朝中手握的軍權也越來越多,雖說朝堂上事母妃幫不了我什麼忙,但她畢竟身爲貴妃,又和父皇有些情意。歷來皇子的爭鬥後宮豈能獨善?若拔掉母妃,對我的打擊也會是致命的。那年圭州叛亂,父皇令領兵剿賊,他們趁我不在動了手……母妃沒等到我回來,便被父皇一杯毒酒賜死。她一生累於後宮爭鬥,卻不想最後還是死於其間。”
罄冉不想竟會聽到這麼一席話,一時五味雜陳。只道,怪不得狄颯和戰英帝的關係,這幾年來越來越緊張了。如今做了母親,倒是有幾分能體會到明妃當年的感受。忍不住擡頭,見狄颯面色蒼白,不禁低聲道。
“她對你倒是極好的。”
狄颯一愣,笑了起來,只是語調卻帶着幾分飄渺的溫暖:“是,她雖做了不少錯事,雖……在你心裡十惡不赦,但卻是我最親的人。她因我而死,是我沒有保護好她。一直以來都是母妃在爲我忙碌,我總覺得她是個強勢的女人,不需要我多加照顧,卻不知……”
他的聲音斷續,微微一哽沒有再說下去。
罄冉也沒再說話,一時屋中又陷入了靜默,只是這次的靜中卻透着一股奇異的溫暖。
半響狄颯才盯向罄冉,蹙眉道:“四郎……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罄冉呆了下,聲音沉定:“我相信他定然沒死。天亮我便啓程到贏城去,我要上戰場找他!”
狄颯一呆,雙脣動了幾動終是將勸語盡數吞下,只道:“若有什麼我能幫得上你的,你儘管支人言語一聲,四郎也算我的朋友。”
罄冉看向狄颯,他的雙眸中有着清晰的真誠。驀然,她想起藺琦墨的話來。他曾說狄颯雖外表冰冷的讓人討厭,但卻是個血性漢子。
藺琦墨與鳳瑛多番共事,卻從未將鳳瑛視爲朋友。倒是對狄颯有幾分惺惺相惜,先前她還不明白,還因爲這個心裡有些不甚舒服,現在倒是有些理解了。
微微一笑,罄冉也未矯情,只道:“如此,我帶夫君謝謝弩王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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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早用過膳食,罄冉便啓程離開了木屋。
狄颯雖是不放心她獨自上路,奈何罄冉不再接受他派人護送,於是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向山下走,看着雪琅一步三回頭得跟着她慢慢遠去。
然而罄冉剛走出一段,便發現正有一隊人馬向這邊飛速而來。她微微一驚,疑心是鳳瑛派人尋了過來,忙躲到了一處亂石中。
剛在想要不要返回知會一聲狄颯,鳳瑛奸狡,狄颯又不知她和鳳瑛之間的牽扯,別犯傻地將她的行蹤說出來。
哪知她剛轉頭便見一道黑影自山嶺上如鷹一般飛掠而來,卻不是狄颯是誰!顯然他已經發現了異樣。
狄颯轉瞬間已在罄冉身邊俯低身子,手按在劍柄上,已然已做好了迎敵準備。
罄冉心中動容,餘光掠過他因俯身而緊繃的身體,卻沒有說話。倒是身旁的雪琅像是打了興奮劑一樣,低聲叫着向狄颯懷中蹭,被狄颯重重拍了下頭才安靜下來。
馬蹄聲越來越響,一隊人漸漸出現在遠處,慢慢清晰。罄冉的神情也由冰冷,轉而變成了驚喜。她霍然站起,迎了上去。
那來的一隊人竟是藺琦墨留給她的一衆暗衛,中間那個纖細的身影正是陸霜,而打頭飛馳的俊朗身影則是陸贏。衆人看到她也是紛紛揚起了如釋重負的笑容,陸霜已雙眼盈滿淚水的下馬撲了過來。
“夫人!總算找到您了!”
罄冉微笑着安慰着她,一面目光在衆人身上掠過,看向陸贏忍不住問道:“你們怎麼尋到這裡來的?”
卻是陸霜抹掉眼淚,回道:“是夫人留下的那些記號!自打您被鳳瑛帶走,我們就想盡了辦法營救。可是鳳瑛的手段實在高明,想盡了法子也接近不了夫人。後來他帶夫人離開鳳藻宮,我們本已在隊伍中安置了幾個人,可還沒和夫人取得聯繫,夫人就自行逃出來了。於是我們就四處尋找您,後來發現了那些記號,一路找到了慶城,進了福滿樓。一番打聽,酒樓中有人說起一個言行奇怪的婦人,我一猜便會是您。有人見您出了傍晚出了南門,我們一路找尋,卻再沒線索。然後我就想起,慶城離蒼嶺很近,以前曾聽您談起蒼嶺,所以來碰碰運氣,看您是否來了這裡,沒成想還真給我們碰着了!”
罄冉見她歡喜,心情也因爲他們的到來大好,微微一笑看向陸贏。面色漸轉沉重,蹙眉問道:“可有你們帥爺的消息?”
陸贏面上笑容頓時凝滯,神情沉痛,諾諾道:“嫂子……您都知道了?”
見罄冉點頭,陸贏忙道:“嫂子你且放寬心,大哥定然沒事的!我們已經發動了所有力量,在旌國的暗衛已都發動了起來,一定能很快找到大哥。他一定是受了重傷,所以……”
罄冉見他如此卻是一笑,道:“我知道他定然沒事,你們不用擔心我。”
不想她如此鎮定,衆人倒是愣住,半響陸贏才醒過神來,面有敬佩地自懷中摸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白布,雙手呈給罄冉。
“這是大哥留給嫂子的。”
罄冉一愣,目光凝在那白布上,血色點點,依稀能看到上面寫着字。罄冉暗自深吸一口氣,這才伸手接過,只是微微顫抖的手還是泄露了些許情緒。
將那白布緩緩展開,上面只有不多的一行字,可罄冉看在眼中,卻覺得猶如一座山壓頂而來,讓她喘息艱難,甚至有些站立不穩。
“冉兒,每年清明,馬兒橋頭四郎等你爲我灑上一坯黃土。”
字跡很是潦草,能看出當時的緊張情景以及書寫人狂亂的心情。
可看着這一行字罄冉竟有些恨起藺琦墨來了。他這話是在告訴她,當時情景下他的無奈,是在要她好好活着。他是做好了死的準備,可卻在強硬的要求她接受這個事實,好好活着!
可他怎麼能夠這樣撇下她,撇下孩子!一股憤恨涌上心頭,罄冉怒目揚手,毫無預兆地便將手中的白布撕成了數片。
衆人頓時齊齊驚呼,要知道若藺琦墨果真回不來了,這可是他最後留下的遺物!
“夫人您這是幹什麼!”
陸霜驚呼着,忙去撿地上散落的布片,罄冉卻冷喝一聲:“不許撿!”
她見陸霜僵在那裡,一臉無措,冷着面容又道:“他不會死!若真死了,這東西留着又有何用!能代替他當我的夫君,當孩子的父親嗎?”
說罷,也不看衆人神情,轉身走向不遠處的狄颯,微微俯身:“此番謝王爺相救,告辭。”
狄颯目光久久地落在她面上,半響才點了點頭。罄冉回身,翻身上馬帶着一行人揚長而去。
七日後,罄冉一行終於到了贏城。城門處燕奚痕早已翹首而盼,見罄冉一行快馬而來,他神情一亮,揮鞭迎上。
此時正值大戰,北面的不安寧也影響到了贏城,這些年相對太平,贏城已沒有夜禁,城門夜間也不曾關閉。可現在北邊戰事一起,爲京城安全,贏城再度夜禁。
如今已臨近關閉城門的戌時,城門外已不見行人,異常冷清,又有赫赫有名的翼王站在這裡,兵勇們無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大家都知道翼王是在接人,下午便站在這裡了,如今已足足四個多時辰。能讓千金之軀的王爺如此等待,衆人早已充滿了好奇,紛紛猜想到底是什麼大人物竟有這樣的派頭。
此刻見燕奚痕打馬衝去,更是一個個睜大了眼睛,恨不能跟着衝上去好看個究竟。
此刻天已黑沉,藉着城樓上的火光,衆人看到燕奚痕在隊前勒繮停馬竟翻身而下,直直向那隊中的馬車走去。
接着,那馬車的棉布簾子被一隻纖纖素手挑起,微弱的燈影下衆人看到了一張脫俗美麗的容顏。
那女子絕美俊秀,如黑緞般的發僅用一支碧玉簪高高挽起,膚似寒冰,眉如墨裁,鼻挺秀峰,脣點桃夭,姿態間從容瀟灑,風流天成。
她望着燕奚痕微微一笑,衆人驚愕的看到他們素來以沉穩著稱的王爺腳步竟是一頓,停在了那裡,一瞬間後才快步走到了馬車前。
王爺和那女子低語了幾句,竟鑽入了馬車。那女子身影后移間,衆人更加震驚的發現,那女子竟已身懷六甲,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翼王在旌國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怎麼看這樣子,王爺和那車上的夫人分明關係不一般啊!
難道王爺在邊關已有了妾室?可看那女子的氣質,幾分高貴,幾分清冷,幾分傲然……那風姿竟是和王爺不相上下,同樣的讓人不敢迎視。女子這氣勢,怎麼看怎麼無法和妾室聯繫在一起。
衆人驚愕間,馬車已搖搖晃晃過了城門。待大隊消失在夜色下,守城將領才猛然回神,大喝一聲。
“關閉城門!”
城門緩緩關上,將領一離開小兵們便紛紛討論了起來。正當衆人各執一詞時,卻有一個瘦高個“啊”的驚呼一聲。
“我想起那夫人是誰了!那是清華君,是易青易大人啊!”
見衆人愣住,一臉不置信,小兵忙又道:“真的,我曾見過易大人。那樣子雖是變成了女子,但絕對是易大人沒錯!”
“是,是!我也見過易大人!是她!”
“早聽說易大人是女扮男裝,沒想到竟這麼美,簡直和仙女一樣!”
“是啊,這次青國和麟國在雯江的水戰你們都聽說了嗎?易大人,哦,就是藺夫人她可是出了大力的,我聽說……”
……
此刻城樓處已是炸了鍋,衆人眉飛色舞紛紛議論着。而馬車中,卻陷入了無言的寧靜。
罄冉手指微顫,緩緩撫過小桌上放置着的一柄寶劍,那正是藺琦墨的無往劍。此刻劍在,人卻已不知去向。
她手指一遍遍的流連在那手柄處的篆體藺字上,半響才擡眸看向燕奚痕,嘆息一聲,道。
“此刻也許沒有消息纔是最好的消息,至少,還能守着希望。燕大哥,我一直都覺得,他一定還活着。不會就這麼丟下我和孩子離開的。”
燕奚痕迎上她盈盈的目光,寬慰一笑,擡手壓上她冰冷的手,沉聲道:“你放心,他不僅是我的兄弟,更是我旌國的恩人。若此次沒有四郎,後果真的不堪設想,現在旌國怕已經人間煉獄。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將他尋回來的。皇兄也有一句話讓我帶給你。若四郎果真不幸落到了圖吉人手中,只要他們肯開價,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旌國也在所不惜,定要將他換回來。”
他的手極其溫暖,給了罄冉信心和力量,她面上神情微暖,反握了燕奚痕的手,懇切道:“代我謝謝陛下,等我安置妥當,一定進宮謝恩。”
燕奚痕卻是一笑:“今日太晚了,皇兄還說明日在宮裡設宴爲你接風洗塵呢。”
罄冉一愣,搖頭道:“接風就不必了吧,我身份尷尬。那些大臣們怕是也不會輕易放過我,現在我沒心思和他們戰鬥,只想好好休息幾日,然後還望燕大哥能爲我在陛下面前謀個兵職,允我到前線去。”
燕奚痕大驚,蹙眉揚聲:“上前線?那怎麼行!你如今有了身孕,怎麼如此胡來,這可是四郎唯一的血脈。不行!戰場太兇險,本就不是女子該去的地方,何況你現在又身懷六甲,這簡直就是胡鬧!四郎現在不在,你得聽我的,這事不行!”
“燕大哥,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就算去了邊疆,我也不會冒險。我只是想早些知道他的消息,在這裡等着實在太煎熬了,我……”
“不行!不行!這事沒得商量。”不等罄冉說完,燕奚痕便斷然打斷她,一臉堅持。
罄冉見他態度堅硬,便也未再糾纏這個話題,轉念問道:“可查出燕然關是怎麼破的了?如此無聲無息差點壞了大事,守將王金斗不是個玩忽職守的人啊,怎麼會出這等事。”
燕奚痕面色沉重,神情漸冷,沉肅道:“這事已經查清楚了,問題出在王金斗的公子身上。王金斗一脈單傳,只有一個兒子王義科,歷來很是寶貝,一直和他駐守在燕然關。三年前,這王義科看上了一個張姓女子,死活要娶。女子雖出身貧民,但王金斗終是熬不過兒子苦苦哀求,於是那張姓女子成了燕然關的少夫人。此女性格開朗,常常在軍營走動,也關心將士,很得將領們的信任和愛戴。可此次燕然關兩萬多將士無聲無息一夜斃命,問題正出在此女身上。”
罄冉不禁蹙眉,卻聽燕奚痕又道:“我軍潛入燕然關的暗探救了幾個沒有遇難的小兵,經那小兵指認,那張姓女子竟是塔索羅的小女兒,圖吉的公主,名叫東亦歌。破關當夜,東亦歌以犒軍爲名,到過所有軍營。將士們的膳食被下了藥,當夜關門無聲無息被打開,後果可想而知,連王金斗一家都沒留一人。”
罄冉的心不由失跳,冷聲道:“好歹毒的計謀,好狠毒的女人。”
燕奚痕抿脣,嘆息一聲:“是啊,可見這次圖吉真是預謀已久,塔索羅連女兒都捨得下,定然是決心奇兵制勝,趁我軍不備一舉攻下京城。到時候旌國大亂,他的鐵騎大軍便可趁勢馳騁南下,這才虧得四郎了……”
燕奚痕再次嘆息,罄冉心裡卻一陣悲涼。
此時,馬車緩緩停下,原來已是到了易府。罄冉下車,府門高階之下何伯帶着衆人早已恭候多時,看到罄冉下車,紛紛跪下,神情激動。
罄冉忙笑着扶起何伯,望着一張張熟悉的面容,觀衆人神情,罄冉心中一暖,一陣感動。
寒暄幾句,罄冉領先向府中走去。待上了臺階,目光落在府門上的門匾,卻是一愣,但見上面赫然兩字:雲府。
詫異地看向燕奚痕,他卻一笑,道:“早該換過來了。”
燕奚痕將罄冉安置妥當便離開了雲府,罄冉望着這裡熟悉的一切一時感嘆萬千。
這夜的月色極好,清輝明照,將院中的一切都映得泛着一層淡淡螢光,本是個美好的夜晚,可是她的心卻因爲那人的不在而缺失了一半,每次心跳都帶着疼痛。
站在院中望着院角的那片竹林,罄冉更是心痛如絞。那日在竹林下,她多年來第一次敞開心扉失聲哭倒在他的懷裡,他靜靜的陪着她,若長輩一般開導她,一切一切就在眼前。
那一片冬竹,鬱鬱蔥蔥,和那日別無二致,可惜卻已是物是人非。罄冉將手緩緩放上小腹,撫摸着那處凸起,越發覺得夜寒冰心,禁不住眼眶微酸。
院外腳步聲傳來,罄冉忙甩了甩頭,目光沉靜盯向院門。
片刻後,陸贏領着一個身材挺拔的男子進來,停在罄冉身前。
“夫人,這便是程嶽騰。”
陸贏言罷,那男子已上前一步,單膝跪地行禮。
“程嶽騰拜見夫人。”
罄冉將他喚起,面色平和,問道:“你細細和我說說當時的情景。”
程嶽騰面色沉肅,蹙了下眉終是緩緩道來。
“當時情況緊急,人手又不夠。帥爺令馬揚和江明到嶺上點燃烽火給金州軍報信,又令高源,三虎保護夫人撤離到安全地帶,讓程志去通知村民離開,便只帶了我一人下了雲北山。帥爺給了我一包藥粉,吩咐我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山谷密林灑上一路。那藥粉是帥爺特製的金瘡藥,我以前用過,知道藥粉在陽光下能反射出微弱的光來。心知帥爺是想用此來迷惑敵軍,讓他們以爲那微光是太陽打在鎧甲上發出的,以爲林中埋伏有旌國大軍,不敢闖河。我心知事關重大,不敢怠慢,只能執行命令。然後帥爺便一個人衝下了山道,我將一切都做好只能在暗中看着……”
程嶽騰說到此處眼眶一紅,聲音也哽咽了起來。半響,他才接着道:“帥爺一直在和圖吉的大軍拼殺,我真想衝出去和他一起,可帥爺臨去時跟我下了死命令,我……後來陳將軍便領着金州大軍來了,雙方在馬兒河進行了一場夜戰,打得異常激烈。我和旌國的大軍一起衝殺下去,我不停翻找着地上的屍首……”
程嶽騰越說越激動,神情已經變得狂亂,淚水沿着眼角滾滾而落。罄冉只覺心正被片片凌遲着,忙衝口喝住他的話。
“你別再說了!我只問你一句……”
罄冉的聲音微頓,大口吸了兩口氣,這才顫聲道:“你們帥爺他……會不會已經屍骨不存了?”
程嶽騰一愣,睜大了眼睛,片刻後才明白罄冉在問什麼。
到現在還找不到藺琦墨的人,一來是他已經死了,再來便是他還活着,卻被圖吉的人帶走了。若他已然死去,那麼便不可能找不到屍首,除非……人已經在戰場上支離破碎,找不到了。
見程嶽騰久久不語,罄冉的面色已經慘白到了極限,身體也微微晃動了起來。倒是陸贏猛的回過神來,拽了程嶽騰一把,怒道。
“你倒是說話啊!”
程嶽騰這纔回過神來,急聲道:“不可能!當時我在山上看的清楚,大帥是後背中了一刀,這才最後倒下的。那時候大帥還好好的,所以不可能已經……不可能!”
罄冉頓時如釋重負,身體一晃便向後倒去,率眼疾手快忙扶住她。頓時他只覺倒在臂彎中的人虛弱的似是再經不住一點驚嚇,他低頭間分明看到罄冉的眼角溢出兩行淚來。
陸贏只覺一陣心酸,別開頭熱淚也是託眶而出。
罄冉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推開陸贏的扶持,揮了揮手,疲累的道:“你們都下去吧,也都累了,早些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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罄冉就這麼留在了贏城,只是到後來,她還是沒能去得了前線。倒不是因爲燕奚痕的死攔,而是因爲到贏城的第二日,罄冉便開始毫無徵兆的害喜,而且症狀越來越厲害。
害喜本事懷孕初期的症狀,可是罄冉卻偏偏相反。似乎是肚子裡的小傢伙在抗議她這個做母親的越來越不稱職,開始不停的折騰罄冉。
她開始食慾大減,聞到飯食的味道便噁心,不停嘔吐,身體狀態也越來越差。這樣子休說上戰場,便是呆在雲府,一日也被折騰的不行。
好在沒過多久,藺琦茹便到了贏城,有她照顧和陪伴着,罄冉心情倒是好了許多。
燕奚痕更是天天來,每次都給孩子帶各種小禮物。更是早早就請好了最好的穩婆,專門住在雲府候着。他還請了最好的大夫,想要改善罄冉這種狀態,可情況還是不曾好轉。
於是罄冉哪裡都去不成,只能老老實實的呆在府中等待北邊的消息。可日日等,日日送來了消息都是一樣的,不管派了多少人前往尋找,潛入敵軍,可藺琦墨便似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任何的線索。
罄冉雖是心急,可也因爲沒有線索而保留着堅定的希望。一直固執的相信藺琦墨還活着,只是因爲某種原因纔沒有消息。
等罄冉害喜好點,肚子已經挺的老高,預產期也越來越近。可又一個晴天霹靂打了下來,極有經驗的穩婆經過摸位,竟然告訴大家,罄冉的胎位不正,極有可能難產。
罄冉倒不是很擔心,她相信憑藉自己的毅力,一定能安然生下健康的寶寶來,可雲府上下,乃至整個翼王府都頓時被低氣壓包圍了。
見身邊衆人都擔心不已,罄冉未免也被氣氛感染。想到這古代生孩子乃是女人的一個大劫,她也不敢怠慢。每日都在穩婆的指導下運動,躺在牀上讓她給按摩腹部,希望能將胎位推正了。
可是經過多日的努力,寶寶愣是不將頭腳掉轉過來,就這樣隨着秋天的到來,罄冉的產期也終在衆人的擔憂下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