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夏日麗陽早早衝破雲層,照的谷間雲霧飄渺,隔着水霧,少了幾分熱氣,卻多了幾絲空靈。
陽光明媚,罄冉用過早膳,邁出房門,見藺琦墨尚未出房不免有些詫異,向他居住的東面房間走去。
房門洞開着,入目藺琦墨負手站在屋中,依舊是一襲白衫,清風自暖窗飄忽而入,揚起他長袍一角,又倏忽落下。他孤獨地站在略顯空蕩的大廳,單衣蕭索,一身的清冷,莫名讓罄冉覺得他的背影那般寥落。
他正出神地望着堂中懸掛着的梅花圖,竟似沒有發現她的到來,罄冉甚少見他這般沉靜。不免微微詫異看向那梅花圖,目光一閃,怔在了當場。
那張梅花圖和程英書房中懸掛的石梅圖異曲同工,顯是一人所作。她目光落在梅花圖的落款處,一個紅色方印赫然便是梅花屋主四字,正是前朝靖邊侯藺嘯所作。
罄冉心頭莫名一緊,有複雜的情潮翻涌着,酸酸的澀澀的。突然藺琦墨雙臂擡起,對着那梅花圖深深拜了三拜,罄冉心一觸目,暗歎一聲,正欲轉身離去,蕭索的嘆息聲自屋中響起。
“今日是家父的忌日。”
罄冉腳步一頓,回過身來,藺琦墨也恰在此時回身,兩人目光相觸,罄冉分明看到那一起風流的少年此刻面容清雋,縱使膽小着,仍掩不去眉目間深藏的黯然和傷痛。
她心一觸目光輕柔落在他面上,談笑上前,亦對着那梅花圖躬身三拜,心中有一絲複雜的感情不期然流露出來。
麟國少帥藺琦墨威名廣傳之際,他的身世便也跟着廣爲傳頌,罄冉自是也有所聽聞。早便知藺琦墨乃是前朝靖邊侯藺嘯之子,亦知當年雁城被燕國攻破,靖邊侯戰死城樓,成就了一世忠義。
由於靖邊候的寧死抵抗觸怒了燕國人,當時雁城破,瀝王自縊,燕王大怒,將靖邊侯府抄沒,附中家眷奴僕兩百三十餘口更是被血斬城樓。唯有靖邊侯的四子藺琦墨在下屬的保護下逃得一命,前往麟國投奔了早年離家的叔父。
後來則傳出靖邊侯的二女兒乃是戰國的月妃妃娘,她在雁城被攻破時也在慌亂中逃離,只是和家人失散,最後流落到戰國,進而進宮做了宮女,後被戰英帝看中封爲娘娘。
這些罄冉雖是都聽說過,可是不知爲何,竟從來沒有將這些和眼前男子相聯繫過,或許是他總表現的太過玩世不恭,太過沒心沒肺,讓人感覺他永遠是快樂的,沒有憂傷的。
而此刻,當他用憂傷的話語告訴她,今日乃是他父親的忌日,她才那般深刻的感受到。原來這個儀態風流,似乎是門都不放在心頭的男子,原來也是有痛的,有傷的。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自己十多年來的孤苦無依,竟突然生出幾分親近和感慨。
見罄冉恭敬地對着那梅花圖三拜,藺琦墨竟是一怔,直到她擡眸望了過來,他才淺笑道。
“謝謝。”
罄冉望着他,直覺他眸中深深淺淺,是難以明述的哀傷,眼底是一脈深不見底冰封的孤寂,那眼中的淡淡陰霾如輕雲遮蔽了星空,令天地失去了顏色,更如夾着冰凌的潮水,沿着她的血液散佈,將心頭的隱痛一絲絲牽扯。
在痛自己,亦或是爲他而痛,她竟有些辨不分明。藺琦墨亦深深望着她,但覺她澄澈的眸中溢滿了暖意,深深的讓人沉淪其中,自溺其間,彷彿多望一眼便能拂去心頭深深的嘆息。
“兩位將軍,老爺已在思院恭候兩位。”
一聲清脆的話語打斷了兩人的對視,另兩人驟然回過神來。罄冉雙頰莫名一陣燒紅,匆忙轉身。
“勞煩姑娘帶路。”
她說罷,也不看那抹玉立的白影,跨步便出了房。
藺琦墨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身影,一怔之下忽而一笑,又回首深望了一眼那梅花圖,拿起桌上的竹筒快步跟上。
罄冉和藺琦墨跟着侍女到達思院,繞過兩道遊廊,被帶到了一處小花園。花園不大但處處精緻,濃蔭假山,飛泉流溪,鳥兒在陽光下婉轉的唱歌,讓人覺得心情怡然。顯然,這陸元賀是個很懂生活的老者,倒不似尋常武將。
兩人繞過一座假山,頓時視線豁然開朗,一片綿延的草地過去波光粼粼的清湖,湖邊一道灰色的身影正臨湖而坐。陽光穿過湖邊高大的榕樹,照在老者身上,將那身影襯得透出幾分孤寂之意。
罄冉和藺琦墨對視一眼,踏上軟軟的草地走向湖邊,老者不曾擡頭,坐於竹椅上,手執釣竿,似是在假寐,又似是在享受着拂面的湖風。
待兩人走至湖邊,藺琦墨俯身一拜:“小侄藺琦墨拜見陸世伯。”
老者聞言,朗聲一笑,睜開眼眸站起身來,雙眼含笑,上下打量着藺琦墨。
“好,好!伯父在這深山幽谷可沒少聽麟國少帥的威名啊,如今見到賢侄,果真是少年英雄,儀表堂堂。”
罄冉望着眼前笑容爽朗的老者,但見他雙鬢斑白,臉頰瘦長,菱角分明,仿似帶着風霜刀刻的痕跡,一雙眼眸炯炯,似有神光,身影如高山般沉穩,更有一種傲燃氣勢不彰自顯,讓人心生仰慕之意。
“伯父繆讚了,墨受之有愧。想當年伯父出岐山站江州,怒馬斬章雄,後來鉛山誅馬寓,並河道殺的燕國大軍四處逃串,在勉洲戰役中攻燕之桐城斬敵將龐起。那一場戰役不是蕩氣迴腸?那纔是真英傑!我等晚輩儒幕久已。”藺琦墨笑言。
陸元賀哈哈而笑,富有重重拍向藺琦墨肩頭,笑道:“老了,老了......現在釣個魚都能睡着,讓人笑話啊。好漢不提當年勇,下在外面都是你們年輕人當天下了,老夫真是不服老都不行,唯今只求能在此安度晚年罷了,再不提當年忠勇。”
罄冉卻意有所指的接口道:“;老將軍意不在釣魚,意在俯視育兒爲區區食餌趨相爭奪,釣魚需要凝神屏息,然老將軍意不在此,睜眼亦或睡着,只需心中敞亮,又有何妨?所以,老將軍一點都不老。”
陸元賀一怔,看向罄冉,眼中有着威嚴與智慧,也有着滄桑和冷酷,半響他又朗聲一笑,看向藺琦墨,道。
“這位大概便是旌國以八珍陣法另弩王吃了敗仗的的少年易青吧?”
藺琦墨笑着點頭:“伯父慧眼。”
罄冉躬身一拜:“晚輩易青拜見陸老將軍,晚輩出言無狀,有說的不對之處,還望老將軍多多見諒。”
陸元賀淡笑,手撫鬍鬚,半響才沉聲道:“年輕人鋒芒畢露未必不好,哈哈,老夫倒是極爲欣賞你的膽識。”
侍女擺上茶點,陸元賀在竹凳上坐下,擡手道:“坐。”
罄冉還禮在小凳上落座,藺琦墨卻上前一步,笑道:“陸伯父風采如昔,一點都不曾老,易青的話倒是沒有說錯。”
聽藺琦墨這話倒似見過他當年風采一般,陸元賀不免一愣。
藺琦墨自袖中取出小竹筒,打開抽出一卷畫軸,雙手呈給陸元賀,笑道:“父親曾繪過一幅陸伯父當年征戰的畫像,墨整理父親遺物時得見,妹妹對話瞻仰,現下臨時拜訪伯父,不及將父親原畫帶來。小侄憑着記憶畫了這一幅畫,及不上父親丹青,還望伯父莫笑。”
陸元賀站起身來,接過那畫緩緩展開畫卷。
罄冉看去,但見那畫中,青山間,萬軍前,兩個意氣風發的將軍端坐戰馬之上。
一人玄色盔甲,大麾染血,神情卻堅毅卓然,手持長劍遙指蒼穹。另一個青袍飛卷,隨意坐在馬上,昂頭遙望着天際,看不到神色,唯有那清雋的下巴透着一種肅穆的威嚴,身子雖意見卻願聽嶽峙。
看樣貌,前者正是年輕的陸元賀,而後者那姿態隨意中透出的蕭然,倒是讓情人想起了方纔在屋中的藺琦墨,想來定是他的父親藺嘯。
“三十年來墮世間,霜風雪雨困勉山。皆爲義氣豪情故,一聲彈指出勉州。”
他悠悠吟道,復又長聲而嘆,言語中隱有無盡的感嘆和追憶。他閉目良久,看向藺琦墨,道:“這首詩是當年你父親在綿州突圍後暢然所作,距今整整二十年啦。”
他目光移向手中畫卷,又道:“這話絹花的四勉山誓師時的場景,當年我與你父親同朝爲官,掌管天下兵權。左週末年,劉國紛紛建立新朝,叛軍猶如野火自四面八方燒來,我和你父親雖是率兵相抗,可終究無回天之力,大軍被逼至勉州,四面被困,糧草短缺。這畫卷是最後一次大突圍的場景,當時你父親戲言,若是以三萬殘兵突破三國二十八萬雄兵的重重包圍,那定能留名青史,成就一場奇戰。不像我們竟真成功了,還能以奇兵攻擊燕國桐城,斬敵將龐起,如今想來,乃覺熱血沸騰。”
他嘆息一聲又道:“可惜縱使如此,也未能讓時局有任何改變。你父親護送瀝王歷經千辛回到封地雁州,中也沒能抵擋住熊熊的叛軍,最後雁城滅,燕王那般喪心病狂,竟......如果老夫沒有記錯,今日當是你父親的忌日吧?”
藺琦墨雙眸閃過傷痛,點頭道:“老伯伏擊着,小侄感激不盡。”
陸元賀輕拍他手,某有欣慰:“你領兵滅燕國,生擒燕王,你父親也當含笑九泉了。”
藺琦墨不語,陸元賀又感嘆道:“當年雁城別破,老夫只能領着殘兵一路北上,死傷了多少弟兄,遇到了多少伏擊,這纔回到越州,進了這蒼嶺密谷。想起當年死傷的弟兄,在戰亂中受難的百姓,老夫......罷了,這些年,老夫一心務農,驅兵避器,心境也慢慢淡了,指望能洗刷一些血腥罪孽。”
“伯父此話錯矣,兇危利器,用得妥當,也是拯救萬民之福器。驍雄之兵,若遇到好的統帥,也是保護萬民不受戰火屠戮的神兵。”
藺琦墨微笑着望向陸元賀,但眼神中有着不容退後的銳利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