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殿下,剛發現東南城牆發生了坍塌!”春夜不熱,那名城將卻滿腦門的汗。
東城向來事端多,百姓窮苦,魚龍混雜,再加上難民頑民,遍地的硬骨頭,啃不動又沒有油水。只苦了守東巡東的這些兵將,常要提心吊膽,防着老百姓鬧事,還得應付上官問責。
好比這會兒,城牆居然破了老大一個洞,他心裡是咒罵連連,想自己也太倒黴。不過他想,碰上六皇子可能要比西平世子好應付些,畢竟前者是出了名的,吃喝玩樂的主,不像東平西平兩位世子爺,已擔當數年的都護軍領將,兢兢業業,難在他們手下摸魚。
泫瑾楓果然不緊張,坐姿鬆垮,拿着茶杯卻好像喝酒的架勢,“牆塌就補吧,跟本殿下報什麼?難道本殿下看起來像泥水匠?”
蘭生噗嗤笑出了聲,荒唐昏庸的六皇子之名是這麼來的嗎?
城將雖不希望六皇子問得太仔細,免得到頭來自己成了要負責的倒黴鬼,但六皇子用“牆塌就補”四個字打發自己,也太草包了。當然,大事化小對他只有好處,訕笑着道是,正要退下。
“且慢。”有人裝草包,蘭生卻不想當草包之妻,對城將道,“六殿下同你說笑罷了,城牆爲帝都最後一道的防禦,不管什麼原因發生了坍塌,都是大事,怎能不親自去看一看呢?”說罷鳳眼一轉,瞥向泫瑾楓。淡淡擡眉。
朝廷裡見過六皇子妃的人不多,但六皇子妃的名聲這兩年鵲起。誰不知她那間造行建成的嬉鬥館,是連太子在內,貴族和名門公子們最喜歡的消遣地,而各大府邸興養起來的摔角和鬥士,也是爲了參加嬉鬥館裡那些競技。據說只要進去過嬉鬥館的人,很難再適應別地,以筵席能辦在嬉鬥館爲榮。
這位庶出的南月大小姐曾經連存在都幾乎不爲人知,而今與漸漸沒落的國師府相反,是南月女兒之中最閃耀的一位了。六皇子妃的名銜固然高貴。真正聞名的。卻還是她所掌造行的本事。從神仙樓開始,到水廊雲橋,金扇頂嬉鬥館,以及鴉場的煥然一新。居安造又拿下了蜂橘屋的重建。名氣大到連外郡的巨賈富商都捧金來求造華屋。
都說六皇子妃厲害。城將從前只是那麼聽說,今日見到了真人,但看她幾句話似有差遣她夫君的霸道。不禁偷瞧六皇子的表情。
六皇子面上明顯不耐煩,可到底站了起來,“城牆立那兒多少年,也該是時候塌一塌了,正好可以趁此修繕和加固,算得什麼大事?”
“六殿下剛纔說過,不怕別的,就怕有人蓄意……”城將吶吶。
“剛纔有人扔上爆竹,炸到兵士可不就是蓄意?至於城牆坍塌,多半因爲老舊而已,不必大驚小怪。我問你,城牆破了個大洞,除了你和你的手下人,是否見到可疑人物或可疑事態出現?”泫瑾楓眼角一拐,發現茶亭裡所有人因他的身份而集體驚跪。
“那倒沒有,只是外牆下爲護城河,護城河通外河,正好大河漲潮,連帶着內牆也被水沖壞了一部分。”城將想,他雖說得不嚴重,其實卻真嚴重,內外牆都出現損毀的情況,當差以來頭一回碰上,“而且南角城牆前兩年才整修過,還是太子殿下最先留意到損耗的情形,向皇上提議,並負責修造工程。”
泫瑾楓垂眸沉吟,然後對蘭生道,“蘭妃隨我一起去吧,橫豎這茶亭也待不了了。天色已晚,又只有一輛馬車,等我巡完再一道回府。”
蘭生當然注意到人們跪了一地,而心裡更想看城牆去,有人請,正好。
泫瑾楓從腰間荷袋中拿出一錠金子,輕放在桌上,對茶博士道,“茶雖粗苦,米糕卻糯香清爽,本殿下和蘭妃娘娘頗爲喜愛,所以賞你了。本殿下平時可不那麼大方,算你今日有財運。”
茶博士幾曾見過金錠,感激涕零,磕頭拜謝。
蘭生跟在泫瑾楓身後走出去,又聽泫瑾楓同城將說話。
“你會不會說話?當那麼多人的面說城牆整修才兩年,又提到太子負責工程,豈非指我皇兄有疏怠之嫌?”
城將全身一凜,驚嚇道,“末將絕無此意,就算借末將十個膽子,末將也不敢說太子的不是,請六殿下明察。”
泫瑾楓的聲音妖冷,“既然沒那個意思,今後說話就要多過過腦子。本殿下今日只是代班,那些話聽過也就罷了,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尤其想往上爬的那些人,揹着你偷告一狀,別說這身將袍,小心腦袋搬家。本殿下看你挺老實,提醒你。”
城將點頭哈腰,對六皇子的看法改觀三分,想這位殿下跟從前比起來懂了些人情世故。
蘭生上車後,靜靜看泫瑾楓一會兒,語氣平淡,聲音輕軟,“你如今怎麼只裝一半的沒出息了?不怕太子眼線蒐集,到太子那兒把你一誇,太子立刻起殺心?”
泫瑾楓眉梢但挑,“此將就是太子黨羽下的小耳目,而如今帝都中,又哪裡沒有太子的耳目?不過,換句話說,我要是太子,他們也會是我的耳目。他們怕得是太子這頂儲君金冠,而不是泫澈盛這個人。”
蘭生領悟,“那就算不得耳目,只不過是牆頭草,兩邊倒。”
“我媳婦就是聰明。”泫瑾楓笑,“再者,他便去誇我,我又沒說太子的壞話,死得大概是他,無緣無故說出工程的事。要知道,太子殿下可是在那批劣質牆磚上賺了不少呢。”
“渣工?”蘭生方纔徹底明白。
“你是行家,等會兒一看就知。”泫瑾楓忽然隔了簾子吩咐外頭的東城將,讓他派人將這件事趕緊報去東宮。
“也不知剛纔誰說城牆坍塌事小,找泥水匠就是?”蘭生調侃他。
泫瑾楓一本正經,“越想越覺得你的話有道理,城牆是帝都防禦最後一線,不可不重視。既然那麼重要,我一人可承擔不起,還是請太子親理得好。”
“順便又討好太子一次。”誰造得豆腐渣,誰來收拾,免得讓別人看出端倪,留了尾巴。
泫瑾楓不應對否,只道,“你是一看就知的行家,知道就行了,但有什麼話,同我回家再說。”
蘭生蹙了眉頭,難道城牆塌洞也是他搞出來的花樣?爲什麼?
一路疑惑到下車,她才發覺,所謂的東城南角,組合非常奇怪。東城牆和南城牆不是直角連通,各自接着一邊山。山向水,就是一面天險絕壁,絕壁下急流的河。護城河就從這條大河開渠引水,每逢漲潮,對南角的衝力遠大過別段城牆,才容易造成牆面水蝕力破。而爲了軍事上支援的需要,兩面城牆之間由山下各坊的牆接通。本來不能走人的坊牆,因爲要接城牆造,造似小城牆,有狹窄通道,可容兩人並齊走。
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此山,叫渣玉山。
出城門,登上小船,沿護城河去勘察損壞的外牆,卻也是蘭生頭回看到渣玉山的峭壁,黑夜漆暗,它彷彿被巨斧劈成了三棱直面,火光都照不見一棵樹,只有嶙峋山石,怪不得篤定爲天險。
當小船靠近渠口,已是退潮時分,城牆上和船上的兵士們紛紛舉明火照亮,能看到牆下基石,塌落了磚的一片大洞,以及周圍尚算完好的牆面,她脫口道,“這裡的牆段最近才加固。”
城將驚訝,“子妃娘娘說得不錯,幾年前重修之後,每隔數月就要請匠人們來維護。”
蘭生指着人工河渠,“重修城牆時,那條水道也動過工麼?”
城將連連點頭,都快佩服她了,“子妃娘娘又說對了,工造司看過城牆後,決定拓寬水渠,拆除原來的截水閥門,將護城河的死水改爲活水,同時引入東外城,解決飲水緊缺的困境。”
蘭生正要說工造司的想法是不錯,可惜斜渠的角度不對,亦有胡造一氣的嫌疑,纔會在漲潮時出現漩渦流,但看到泫瑾楓要笑不笑的模樣,想起他讓自己少說,於是沉默。
沉默歸沉默,眼睛可一點沒閒着,自己拎着燈,一處不漏看。上岸再去看內牆,雖比外牆的洞小,基石上方少說不見了百塊磚。然後疑問就來了。
城牆的構造一般爲木架泥壘加內外兩層磚和混泥石基,說簡單點,外牆內牆中間是實心的,但坍塌的這一片裡面卻是空的,所以內牆纔會直接遭急流破壞?
趁着泫瑾楓和城將在另一頭說話,蘭生伸手往牆裡抓一把,沒怎麼用力,手中就抓滿了。拿出來揉開,發現不但泥鬆質脆,還混着不少草稈。這麼弄就跟沙堆差不多,水一衝全散。太子既然是大賺了一筆,偷工減料也在她的預想之中。她蹲下身,藉着光看了又看,不過——
忽聽一片喝駕聲,蘭生站直,退到了自己的馬車旁,但見一隊飛騎,領頭是安鵠。他快速下馬,瞥一眼蘭生,就大步朝泫瑾楓他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