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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窗的尖頂掛着橘燈,高高低低的,在濃厚夜幕中清晰顯出凹上的燈罩形,似將刺骨的寒風反攏。窗裡明燈敞亮,驅散湖面上的冰冷,即便立在對岸,都能感覺到溫暖。
那裡,彷彿等待着一輪熾日,隨時會跳出來照耀大地,替換去無盡的黑暗。
“主子不去見她麼?”紅影問。已在這兒站了好一會兒,以爲很快就會進船屋取暖,不料只是隔湖單望。
他曾厭惡燈光,因爲千萬盞的燈,卻沒有一盞是等他的。而她特別喜歡燈飾,不但水廊造火牆,廳堂擺燈架,無論多晚,都會到處留些亮,哪怕微小一簇,或在路口,或在橋頭,或在林邊湖邊草地邊。如同此時此刻,他身前一座小小塔燈,風吹不熄,與船屋的燈光遙應,彷彿也接來了橘暖,即便駐足已久,都不覺得冷。
他的家,他的妻,與他處於同一片燈色裡,心就能這樣,滿足。
他是棄子,有父有母,出身極貴,從天墜地,不如一個乞丐。大起大落,性子也跟着扭曲,時冷時躁,患得患失,一身的臭毛病,連他自己都喜歡不了自己。他還得承認,走不了路快嚥氣的景少東可能是他最君子的一面,因爲病得無力,冷嘲熱諷和耍惡刁鑽之類的,都做不出氣勢。病癒之後,再讓他像病秧子的自己那樣君子,竟然難爲。他本性傲慢,天生驕子的霸道刻入骨子裡,即便活在地獄的那些年,仍沒有磨滅殆盡,沒有病體的遮掩,更變本加厲。因此,對她,他死死糾纏,就像個小鬼,沒品沒德,沒臉沒皮。他也想毫無節制地寵她上天,那麼今後她再遇不到一個像他這樣的,永遠必須攀附他。
但南月蘭生不屬於任何人,明明是天能者,卻不圖這條捷徑,以出類拔萃的長技換取她追求的生活,不妥協不安分,也不怕失敗,執着向前。他以錦繡山莊的少東身份幫她時,開始雖欣賞她的勇氣,卻也認爲她會以慘敗告終,從此當回千金小姐,靠父母謀她一個富貴婚姻,倚仗夫家繼續過好日子。以他當時的認知而言,那樣相夫教子的命運,也許纔是她的福氣。直到她給他看了一張手繪圖,好個神仙樓,幾乎一眼就知道了她的自信來自何處,也從此徹底改變了他對女子的輕視。迄今,他憶及那一場萬人空巷,心情仍會激盪不已。
她既然不可能附屬他,他就必須保證她和自己的並駕齊驅。她在某方面的迷糊,大概壓根沒考慮不遠將來要發生的事,他卻因爲她的執着,必須早早盤算在心。如同他將他的身家盡數託付給她,如同他鼓勵她成爲大造之主,被陰謀圍繞的蘭生,他想得已不是如何還她清白,而是更高更遠。
他敢打賭,她根本想都想不到那個結果,甚至會排斥,然而他對她的執念,與他的這條命等同,即便要使出卑鄙的手段,也不惜。他和她,必定比翼一起飛。他飛得多高,她也要飛得多高,反之亦同。因爲她寵壞了他。這些等他的燈火,這片待他的安居,沒有她,不成家。而他,再也不願意無家可歸。
“主子?”紅影以爲他沒聽見。
“她正處理自己的事務,等等吧。”船屋有客,而且蘭生之前和他說過這事,他覺得她想得不錯。
數百年的迫害已將能族逼到絕境,就算大榮無存,以蘭生的力量也能保幾十年平安,但幾十年以後呢?同類之間都相殘,更何況異類,天玄道封隔俗世,無疑是給多數能者一條最好出路。至於那是個什麼樣的世界,他和蘭生一樣,不關心。她走,他也走,她留,他也留,若天玄道不能接受凡夫俗子,又非帶蘭生走不可,那麼就有一場硬仗要打了。
“出來了。”紅影眼尖,見七八道人影走出船屋,正是五行能者。不過,他們並未馬上離開,反而聚在湖畔,好似商量着什麼。
泫瑾荻終於動了步子,湖小路短,很快就來到小圈子前,故意不掩的腳步聲頓時引得他們看過來。他雖然貴爲王爺,但這些人非他族類,一個都沒對他行禮。他自然無所謂,但由小看大,更肯定送離能者是唯一正確的做法。能者的異同會引人覬覦和嫉妒,自身又驕傲,不願受拘束,比起給當權者帶來的好處,更多是無法掌控的壞處。
“既然領了命,還不去辦?”他亦不客氣,而且知道如果蘭生和遙空談好了,就會讓這些人當信使,通告藏身各地的能者赴天玄山。
鼠八儼然是這羣人裡拔尖打頭的,黑豆小眼珠滴溜轉,“王爺比蘭王妃還着急,莫非耍什麼壞心眼?”
泫瑾荻聲音幽冷,“說說看。”
“我母族公主身份至尊,下嫁給王爺,是王爺福氣太好,就算你配不上,木已成舟,咱也不好說話了。”鼠八摸着鼠胡。
“母族公主?”泫瑾荻妖美的臉上一抹冷笑,“除了風族人,其他能族都是我家愛妃的仇人。父債子償,別以爲隔開幾代就可以一筆抹淨。你們欠她的,我本該幫她討回,但給你們機會還債而已。”
“喲,王爺說這樣的話,好似忘了自己姓什麼。我們老祖宗即便有對不起公主的,比不上你家祖宗,是主謀兇手,又對能族背信棄義。若要照着父債子償的規矩,你是我們所有能者的最大仇人之一了。”和裡和氣的樂嫂,能將咬牙切齒的話說得那麼親切,也屬天生一種能耐。
“樂嫂說得一點不錯。”鼠八就是對她親切語氣有點無奈,只能自己加重惡聲惡氣,“王爺不要五十步笑一百步,若沒有你的老祖宗,我能者母族仍在,能族興旺,哪有你們這些無能者指手畫腳的地方。不如到此爲止,互不找老祖宗的麻煩。”
泫瑾荻反身要進船屋,他也許說話不客氣,但並不覺得是自己先挑釁,因爲聽到那些要將蘭生拉離自己的話,十分不爽罷了。
“王爺有意奪位?”一聲沉鍾,卻不蒼老,在各人心頭撞擊餘音。
泫瑾荻回頭,目光對上水行者。他知道此人叫玉原,與鼠八一起運水車,四十歲開外,一張難以笑開的黑臉,說話也冷,即便對待女人和孩子,也不容情的語氣。
“你該知,這樣的話若傳到新帝耳裡,瑾王府上下將沒有一個活口。”叫他如何跟他們客氣?
“王爺安心,今夜風密土實。”鼠八的意思是,隔牆無耳,傳不出去。
泫瑾荻聽得懂,但絲毫不動聲色,“本王若想當皇帝,早就配合奇太后,聽先帝安排,何必等我皇兄繼位後再行大逆?本王不求有功,但求無錯,當個逍遙王爺就好。”
水行玉原冷冷打量了泫瑾荻片刻,“王爺心思縝密,不輕信他人,是個好習慣。我母族公主爲你而留,不管你將來當不當這個皇帝,希望全心全意待她,若讓她傷心——”突然不說了。
泫瑾荻墨眸沉金,金色的燈影之上卻是一片清澈,轉回頭去,“走吧,總算有人幫她挑了這重擔,雖然我並不以爲然,但只要別讓她在你們和我們之間動搖,誰作惡誰受惡,都與我無關。就有一點,別看她似刻薄不近人心,其實是迷糊的性子,讓你們通知天下能者匯天玄,八成沒提任何條件。”
玉原擡眉,“什麼條件?”
“能者也不盡是善者,天玄道的神秘一旦被那些人得知,說不準掀起腥風血雨。得道成仙,長生不老,爲了這,連皇帝都可以不當,所以,我要是你們,會好好過一過篩子,挑些像話的,寧缺勿濫。等到了你們公主跟前回話,就說事情辦好了,因爲跟工造沒關係,她應該不會多問。”他,言盡於此。
五行各能互看一眼,竟大有贊同之意,分頭散開,收拾行裝去了。
後來證明,泫瑾荻的勸告相當正確。由於謹慎選擇,纔沒有受到天玄道突然加設名額限定的影響,避免了你爭我奪的一場劫難,順利封山。
泫瑾荻進了屋,見蘭生坐畫板前對着炭筆造圖發呆,就將她拉下高腳椅,“這時還想着造屋,豈非氣死了影門宗主?他放你走,是想看你救不了別人也救不了自己,焦頭爛額的模樣。”
“誰說我不焦頭爛額?”蘭生揉了揉眼,走到窗口調整帆板的方向,立刻讓殺進的北風吹得一個激靈,清醒不少,“天快亮了。”
泫瑾荻隻字不提自己給那些能者的“建議”,一如他不喜歡邀功,更何況此事還有陽奉陰違的性質,絕不可能招供,淡淡嗯了一聲,“皇帝近衛已從宮門出發,這時就快到府門外,你若想睡,只管睡,這點架子,我瑾王府還端得起。”
蘭生將被這支近衛押至帝祠前的光明堂,接受三司審問。
蘭生卻搖頭,對守在外的紅影道,“去府門前看着,近衛們一到,即刻來報。”
紅影沒有半分遲疑,走了。
泫瑾荻看穿了,神情含笑,“你找藉口遣走她,是想和我獨處?”
“是啊。”蘭生鳳眼飛起豔俏,細腰垂柳絛,碎步踩春水,“你讓所有人以爲我懷了身孕,以免時間一久被拆穿,最好就是真有了,但我等會兒就要蹲大牢去,此時一刻千金,睡覺多浪費……”
泫瑾荻愛極蘭生此時的風情萬千,妖眸濃墨閃彩,突將她橫抱起,往裡屋走去。
彩珠的簾子亂晃,串着的符紙打轉,延續當年保命符簾的風格。終於闖進來的北風使勁吹滅了明燈,忽然暗下,只能由彩珠搖曳幾波淡淡的雲光水色。
必須拉燈了,親們,晚安哈。哈哈!
不要問我造人成不成功的問題哦。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