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宮人們領着,走在競技場環形廳廊裡,蘭生有一種穿梭時光的錯覺感。
刨光白山黑水紋的明石地面,反射着明麗的燈色。天花板吊下銅絲千雀落巢大燈,照得每一處輝燦。兩面漆白的牆如波浪,似向前,卻緩退。廳裡掛着大幅潑墨山水,廊裡就是一系列窄畫,花鳥蟲魚,人物景物,工筆細膩。但轉過一處迴廊,牆面的風格突然迥異,居然是漆畫。比石窟藝術簡單,而用色大膽鮮豔,以層疊式表現出立體質感,畫風偏寫實。
競技場雖然是她所造,但交工的時候,裡面裝飾卻是白卷一張。細部的工藝,由御匠們負責。因爲新帝再三顯示了對她的重視,御匠們不敢忽略,從工期中段開始,就與她反覆商討,她認爲不錯,他們纔敢定下風格。不過,運用漆畫,大概屬於太小的細節,他們沒跟她提及。
玲瓏水榭,蘭生將漆畫當了油畫來揮灑,那幅畫讓人買走了。現在,這一面漆畫牆的畫風,竟與她的手法有七分相似。她迄今也不知是誰願意出銀子買那麼奇怪的東西,不過似乎並沒有白畫。大榮,正興起一種新的畫風,出現一種新的顏料。
而這些銅雕大燈,各式各樣的裝點擺設,造型上大氣又精緻,風格一致卻也各具特色,沒有過於繁複沉重,配合競技場的高,大,寬,恰如其分得體現了建築設計的空間感和採光度,同時展示華麗,仍不忘要讓人感覺愜意舒暢,是十分成功的室內設計。若交給她來弄,絕不會比此時看到的,更出色
不知不覺間,蘭生已能聽到大榮匠者趕上來的腳步聲聲。
“蘭大人請進。”
出神時,皇上的大公公停在一扇門前,畢恭畢敬請她進去。
蘭生進去了才發現不對勁,立刻轉身去開門,卻是怎麼都打不開了,被人反鎖。
“蘭造主要落荒而逃的樣子,真讓我有點傷自尊哪。”本來不亮的空間,驟然從一簇光亮照明瞭一面琉璃壁,點火的男子,擱到現在,少女們都會尖叫的帥大叔,雙目如寒玉,聲音笑着,卻令蘭生打寒顫,“蘭造主怕我怕得像鼠見貓,我此刻心中只有對蘭造主的讚賞而已。燈牆明明有火卻不熱,關門卻似無門,合窗也似無窗,翻折的竹簾子,小小一間屋有廚房有寢室,競技看得累了,睡一晚也舒服之極。思碧只花一會兒工夫就熟悉所有,瞧,茶剛烹好,點心才熱,客人來得正巧。”
蘭生冷冷瞥過低頭一言不發的于思碧,尚在服喪期的二寡婦穿得素藍,反觀自己,一身行頭富貴還囂張華麗。既然庭震騙她來的,顯然也是他準備的朝服。難道要突出她爲下堂婦的悲慘命運?可惜,她寧爲下堂,不爲寡婦。
“駙馬爺誤會了,剛纔這裡昏暗,我以爲我走錯地方。”
敢來,當然設想過很多情形的,卻沒有一種情形,如此直接地,落到這位影門宗主手中。怎能料到,新帝身旁的大公公是影門的人?
“我說呢。”庭震仍笑,這時寒眸裡映了燈牆的光,心情很好。怎能不好?今夜皇帝就換他當了。“蘭造主今夜能單身赴會,絕不是膽小如鼠之人。”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蘭生乾脆走到落地窗那兒,手搭在插拴上,看向庭震,“駙馬爺,燈牆點久了還是會熱的,我又是特別怕熱的人,能不能打開門?您放心,場裡的燈十分亮,除非外面暗了,或者包間裡的燈全亮,否則外面人看不清裡面的情形。而且,因爲這裡是女眷區,特別加造了兩丈寬的露臺,又掛着珠簾。能看出您真面目的話,千里眼都不行。”
庭震能選這間,當然早就衡量過,大方應了,“本來就要打開才行,不然皇上怎能論功行賞今晚第一功臣?不過,不敢勞蘭造主動手。”喚聲思碧。
于思碧走過來,終於擡起臉,目光與蘭生相對。視而不見那雙美眸裡的毒狠,蘭生讓開些,抱臂,神色淡然,不必與已經一敗塗地的人計較。
庭震對自己人倒是不偏幫,見她光顧瞪而不幹事,不禁沉哼,“開個窗門都讓人生氣,怪不得不討人喜歡。當初看你挺機靈,也挺會賣乖,如今稍遇到些挫折,竟就成了一個愚蠢的怨婦,一點氣度都沒有。真是,跟你母親一個樣,碰到喜歡的男人就沒腦子了。你要是有蘭造主半分灑脫,我還不至於就派你一份端茶倒水的差事。”
于思碧立刻又低下頭去,將落地的窗推疊到一邊,躬身退回茶爐那兒。
蘭生看在眼裡,卻對庭震的贊完全無感,心中謹記着景荻的話。平時迷糊也罷,今天需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牢牢記住自己的處境。
她保持沉默,庭震擡眉,“蘭造主今日若還是話少,就說不過去了。我可是特意請了你來,要好好聊聊你我最感興趣的話題。”
蘭生當然知道他指什麼,“讓駙馬爺失望,我是做完一樁事放下一樁心的人,況且翻來覆去說同一樣東西大半年了,真得膩味。”
庭震哈笑,“這種時候,我特別羨慕蘭造主啊。”
蘭生踏過門檻,就風頭裡立定,還拿手扇,好似真怕熱,笑而不語。
庭震眯了眯眼,視線從她跨到露臺上的鞋子收回來,“蘭造主要是打着奔過去呼救的主意,勸你三思。”一盯一,貓這回不會放鼠。
蘭生回眸一笑,俏生伶俐,“駙馬爺這話從何說起?您今日必定很忙,但能將我請到這兒拉家常,外面肯定佈置得妥妥當當,不過就是男子出現在女眷區,有些不合禮數。可您的身份,您的口碑,誰能想歪了去。您想找人說話,只要別聊工造那麼乏累的,我給您湊份樂子。”他喜歡說工造,她偏不讓他稱心如意。
況且,這是女眷區。就像她今夜必須來這一趟,他也必須到新帝那裡去一趟,都是避不了的事。她等着。
“蘭造主好能兜圈子,看來得由我說穿了。”他以爲,她一進門,就會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道影門宗主。畢竟,她已經懷疑,且他又將他的那張面具,掛在燈牆之上,青面獠牙,怎麼遲鈍都不會無動於衷。“如你所料,影門宗主就是我。”
蘭生瞠目結舌,“駙馬爺說什麼?誰不知道,皇上近來爲這股暗勢力困擾,這才擴招左龍右虎雙營至三千衛,今夜兩營守衛森嚴,還讓一萬軍鎮兵士守住新都周圍要道。影門是皇上必定要剷除的,您這麼大剌剌得說出來,死豬不怕開水燙?”
一剎那,庭震發覺是自己被南月蘭生看蠢了,怒氣橫生,“你找死!”
蘭生捂住嘴,真怕死的模樣,“駙馬爺又誤會我了,我只是請駙馬爺謹慎。俗話說得好,煮熟的鴨子還能飛了呢。您最好等到吃到鴨肉再說您是誰誰誰。”
自古大惡有一類通性,喜歡捏人小命,看這條小命怎麼在手心裡兜來轉去,費盡心思,仍徒勞無功。她篤定,他不會輕易殺她。不然,又是烹茶,又是點心,不是浪費了麼?
影門宗主骨子裡很狂。到了今日,他未必小看她,但也不會高看她。她可以磨上一會兒,磨到起亂子時,景荻就來了。
影門照計劃今晚動手,很好。那意味着,景荻他們也是一切照計劃。蟬,螳螂,黃雀,秩序未變。
她,不怕。
庭震最終反應過來,蘭生不過就是磨嘴皮,冷靜了下來,但笑臉不再慷慨給,“我有一點不明,蘭造主究竟如何識破我的身份?難道僅憑你問我幾句屋裡的擺設?”
蘭生吹了一會兒風,微笑回答,“還憑綠竹殿,還憑公主北府,還憑您字裡行間的引以爲傲。駙馬爺,容蘭生高攀一回,你我同道中人,可不比那些外行老粗,少不得有點靈犀的。”
她這句真心話博回庭震一臉笑意,“好個同道。蘭造主一手功夫,我也是欽佩萬分。”
“彼此彼此。”吹不吹風不要緊,同不同道她也不熱心,靜靜然,手腕上那枚指南針告知準確方位,心中便迅速描出競技場的圖紙來。
即便是女眷區,卻很大一片,有給未出閣小姐們的自在天地,也有給閨蜜們說悄悄話的隔音包間,還有夫人媳婦們閒磕的望臺,亦有大貴如公主郡主王妃國母的專屬。
這一間,就在帝后專用廳旁。帝后廳與帝王廳,能併爲一個不小的殿。帝后廳與這間不過相差幾步臺階的高低,但卻是隔開的,兩座露臺也分開一丈遠,不經過兩道廊門,就不能互相走動。不過,牆面鑲了兩片寬三尺長兩丈的玻璃面,只要拉開簾子,就能看到對面。
她估算着,自己離東平西平世子殿下們有多遠,離惠哥又可能有多遠,以及她那幫兄弟們又離着多遠。同時心中暗暗鬆口氣,還好,至少自己還在預料的範圍內,只要庭震不將龍椅搬到對面普通觀衆席上去稱帝,即便有兇險,求生不難。
兩人正客氣,包間的門開了。笑聲先入。隨後,五公主,郡王妃,瑤璇,一串女侍,走了進來。她們沒想到裡面有人,而且,還是這麼奇怪的組合,當下就都愣住了。
門在她們身後,悄聲無息,合密。
瑤璇反應最快,嫺靜施禮,喊聲駙馬爺。
五公主笑着,語氣很是輕鬆,已看不出半點愕然,“爺怎麼跑到我們女眷的地方來了?”絲毫不問于思碧和蘭生出現在這裡的事。
蘭生看得分明,世人口裡多假象,衆所皆知的恩愛夫妻恐怕也有自己一本心知肚明的經。如果是她,對着景荻,必然直接問。情深則心亂,還能相敬如賓,是感情也冰了吧。
“我跟太皇太后說,近來陪公主的時候太少,今晚到處都是新鮮玩意兒,實在難得趕上這麼熱鬧,能否陪你一起瞧。她老人家立刻就點了頭。公主不會嫌我在這兒礙了你們自在吧?不然,我派人把筠兒叫來,我們一家人一起也開心。”
這位駙馬爺跟唱歌似的,蘭生冷眼看着,對於五公主和小郡王不知情的可能性更確定三分。
“駙馬莫非喝了酒?”五公主皺眉,何曾見過他這般輕浮說話,還是當着這麼多女子的面。
“公主坐吧。”駙馬立刻不輕浮了,面上泛出譏嘲,“你我夫妻那麼多年,連個玩笑都開不得,你怎能一直這麼無趣?”
五公主這回咬了脣,臉都氣紅了,轉身要走。即便她是好脾氣,但她血脈尊貴,出生天家,從小到如今,先有父母寵愛,後有溫柔的夫君,兒子長大懂事了,兒媳婦也孝順貼心,沒有遇到過被夫君嘲笑這樣的事。
要換成蘭生和景荻這對,互相冷嘲熱諷,那叫家常便飯,把愛情炒炒新鮮。
但是,五公主還沒挪動一步,那串女侍中的兩個踏前,一人一把尺長的短劍,凶煞煞擋住了她的去路。
五公主大怒,“大膽!你們敢攔主子?”
庭震自始自終站立原地,“她們的主子是我,我不想讓公主離開,她們自然要替我攔着。”
蘭生開口,“是了,經營這麼多年,如果連自己的家都拿不下,影門宗主就是草包了。公主殿下,形勢比人強,不妨聽駙馬爺一句,坐下再說。”
影門是目前朝廷最緊張的一個詞,關心時政的五公主當然也很清楚,急急回身,駭然瞪住庭震,半晌纔看蘭生,“蘭生,你這話什麼意思?”
庭震笑得有些猙獰,“我的好公主,你冰雪聰明,何需再問呢?你夫君我,就是皇上最近一直追查的影門中人,不過本事稍稍有一些,影門我最大而已。”他不再看他的妻,盯着蘭生道,“今夜正好打算造反,要是能成,駙馬爺我要稱帝了。所以,都給我好好睜大眼……”
五公主雙腿一軟,一口急驚上不來,暈了過去。
還好瑤璇及時扶了。
庭震冷到冰點的神情,對瑤璇命令,“弄醒她,我纔剛要說到精彩之處,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她的六侄子仍活着的好消息……”
蘭生臉色頓時發白,手腳冰涼。
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