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中一位客人之前向我求救,說有人要殺他,我讓柳夏堇年他們輪流跟了幾日,今日換我。那人本是膽小如鼠,說自己危險,卻又不肯吐露詳情,非要我們保住他的命再說。我還以爲他耍我們,不料真出了事。”泫瑾荻有些懊惱,“每道菜我們都查過,一鍋裡熱騰騰出來的,碗碟也不曾動過手腳,人卻在我眼前一命嗚呼。”
蘭生問道,“不是昏迷了好幾人嗎?”
“三人。”泫瑾荻答,“幾乎同時發症,先鬧肚子,再口吐白沫而人事不省,我離開時大夫已宣佈他們無脈息,而且大夫看不出這事恐怕難以善了,三人均是三閣官員,六品的官,卻頗有實權。”
“是新閣黨的人麼?”安鵠所領的新閣官員在新帝的支持下,儼然成爲一黨。
“不是,三人皆爲繁京派出身,但由欽天監京鵬推薦爲官的,只有其中一人,另兩人效力黃大學士。黃家原本和京家因對付你父親而交好,這三人似乎是一派,但其實黃和京又因新帝繼位後的權力劃分產生嫌隙,並非真是自己人。官場不過如是,是敵是友皆看眼前利益。”泫瑾荻留意到馬車停了,外面看不見一個人影。
“那就是新帝同時對付兩人,不過身爲皇帝,有必要用暗殺這種方法嗎?”都已經是皇帝了,隨便編派個不是,流放驅逐,在半路上解決掉,或者發配到鳥不生蛋的地方。如同死刑緩刑一樣,要比大庭廣衆之下搞暗殺體面。
“應該是影門。”泫瑾荻心中有答案,還很肯定,“影門勢力從來無形,但經奇太妃之手,遍佈朝野,就藏於各派權貴之中,平時看起來無異常。現如今,影門要明爭天下,這些人當然必須爲之效命。故而藏也藏不住了。只是享受了這麼多年榮華富貴的太平日子。手中有權的,更是混得如魚得水,突然主人讓他們披掛上陣了,肯定不少人會猶豫。這種事。有一個就會有一串。自然要殺幾個動搖的。以警示其他人。不過,我想,或許還不止是內部清理。”
“爲何要在公主府殺人?”蘭生很想知道。
“五公主和駙馬爲人親厚。廣結有志之士,且一直幫助陷入困頓的落魄才者。兩人是皇親國戚,他們的舉薦可上達天聽,人緣自然好得很,所以但凡公主府的宴請,發貼必到,最容易聚集各方人士。要說能與公主府並齊的,就數玲瓏水榭了,只是柏老闆不喜歡官場,比起高官,更喜歡同鉅商打交道,哪怕自古天家都將商人降得極賤,顯然柏老闆相當不以爲然。”泫瑾荻從不叫柏湖舟小舅。
“我也不以爲然。一國富強,與商人大有關係。貴族們怕暴發戶已經很有錢了,再不降社會地位,他們自身的地位就受到威脅。而且,貴族代代相傳,靠朝廷養着,商人卻不能如此,一代頂多賺三代,要是子孫不出色,也就富不過三代了。從生存能力來說,商者更強。再者,那些古老的名門望族,誰家不做買賣?皇商,官商,比比皆是。換頂漂亮帽子遮着罷了。要我說,這個世道就是分什麼三六九等,纔有問題。士,農,工,商,各司其職,有何貴賤之分。即便是妓子,只要她合法從業,本份賺錢,也是值得尊重的……”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蘭生嘎然止聲。
重生至今,一直讓自己適應這個時空,而非大言不慚,滿口自由平等,希望所有人一夜進化千年。時間的河流,歷史的河流,都有它們的走向,無法跳躍過去。兩者的交匯,或者有產生新方向的可能,但絕非一人之力能改。她,選擇夾縫中生存,就在自己的周圍播種,一寸綠茵一棵樹苗,求越來越能痛快呼吸。
注意到泫瑾荻若有所思的目光,蘭生呵然催促,“不是要交班去,快走。”
泫瑾荻淡淡收回視線,彷彿沒在意蘭生那番震盪他心的話,道聲走了,便鑽出車去。無果沒給兩人戀戀不捨再別的時間,一抖繮繩,馬車就快跑起來,因此蘭生不知道,泫瑾荻站在巷底,目送她的車拐上鬧街,好像茅塞頓開,又好像迷惑更深,良久才重新邁開步子。
正月十八,瑾王爺再婚。
雖然奇太妃打算按照大婚的儀式來辦,但一批官員上摺子,以國庫空虛,應縮減皇室開支爲由,反對聲浪不小。新帝和賢太后最喜歡看奇太妃吃癟,對這種反對聲暗暗叫好,一道簡辦的旨意下達內務司。新上任的大公公是賢太后的人,來不及討好,說瑾王爺這回再婚和當年六皇子大婚不好比,前者是宮內事,後者是瑾王府家事,所以不能像對待蘭王妃那樣,由宮裡代替女方出幾百擡嫁妝,嫁妝應由女方孃家負責。而且又因爲是在瑾王府成親,宮裡不需做什麼準備,往瑾王爺當月花銷中添一筆置辦銀子就是。
奇太妃生氣,但內務司說得有理有據,就沒法反對,只好自己破費,給於思碧置辦了百擡嫁妝,還給瑾王府賬房撥了一萬兩,要求婚禮不能馬虎。她不要于思碧孃家人出現,並關照於家閉好嘴巴,免得於思碧庶出的身份,還有並非黃花閨女的事,傳開去,又安排安國侯夫婦認于思碧爲義女,從侯府出嫁。她如此煞費苦心,當然是要爲于思碧將來順利封后鋪路。不過,她要是知道兒子“貪污”了那一萬兩婚銀,大概呼吸都能噴出火來。
由兩位官媒婆攙扶,于思碧跨過瑾王府大門門檻,心總算落了地。
今日,她對八人擡普通花轎不滿,對迎親隊伍只有二三十人不滿,對一路單調的喜樂和缺乏看客不滿,門前稀稀落落的爆竹聲不滿,各種各樣不滿。她讓丫頭們打聽過六皇子大婚的情形,據說那是一場甚至能蓋過太子大婚的盛典,萬人空巷,風光十街,即便災民發起刁難,六皇子妃沉着的表現卻爲那場盛典增光添彩,贏得了相當的口碑。自然而然,她因此,剛得知瑾王爺和自己的婚事定下時,盼望那場婚禮能夠更加奢侈更加華麗,賽過傳聞中了不起的六皇子妃。後來儘管從準婆婆那兒知道不能大操大辦,她的虛榮心並沒有減弱多少,所以這樣乏味的迎親,與她的期望落差太大了。
要不是曾嫁過一次,這回比起那時的嫁妝擡數要體面得多,而擡嫁妝的人數勉強將迎親隊伍擴充過百,再者,無論如何,想到終於成爲瑾王正妃這個事實,于思碧心情還是激動喜悅的。她決定,自己封爲皇后的那天,一定要讓全帝都的老百姓到宮門外對她朝拜,並且要他們爲她塑金身石像,像神一樣供奉她。她要做天下最高貴的女子,再美再能的女子都得向她俯首,爲她提鞋也是她們的榮耀。
于思碧正在自己的白日夢中暢遊,忽聽媒婆說新郎二字,心都快飛起來了。可惜,差一口氣,沒飛離地面,小坡子的話讓她重重往下墜。
“王爺命小的傳話,這兩日朝中連着七位大人暴斃,事態嚴重,皇上給閣部十日期限查明原因,他雖無官職,卻不能因此悠閒在家,決定同錚王爺一道前往都軍司幫忙,若是趕不及回來拜堂,就讓小的捧新帝封王所賜朝服,代他送娘娘進洞房。”
她該料到的!讓能嫁他的喜訊衝昏了頭,還嫌這嫌那,想着有朝一日要蓋過南月蘭生的風頭去。于思碧咬破脣角,舌尖嚐到的一絲血腥味讓她漸漸清醒。她太大意了,只有收服住這個男人,就像師叔收服了先帝那樣,她才能真正風光,要什麼有什麼。所以,她不能生氣,不能發火,連一字怨言都不能說,即便她知道小坡子說得根本就是假話。瑾王爺關心起國家大事?她從來知道,除了玩興之外,再沒有令他感興趣的事。
說實在的,她還真想問問前瑾王妃去,到底用什麼方法,讓原本風流成性的男人竟然懼內,不敢玩女人,只敢玩競技打擂之類的東西,甚至已經下了堂,這男人還顧忌着,不能自己與她拜堂成親。不過——
“大事要緊,本妃與王爺的婚事由奇太妃請了聖旨,夫妻名份已定,拜堂這些不過是給賓客們看的禮數,無妨。”于思碧謹記師叔吩咐,從欣喜若狂的心情中冷靜下來,還得穩紮穩打自己的基底,只要泫瑾楓是真男人,遲早會成爲她的男人。
“新妃娘娘真是善解人意。”小坡子笑聲發澀,聽不出忍笑,“因爲太皇太后老人家不喜鋪張,加之皇上和王爺都是至孝的人,尊她老人家,今日一切從簡,並未邀請任何賓客,但拜禮的喜堂還是有的,且王爺也關照了闔府上下必須爲您好好慶賀一番,因此擺了十桌家宴,以作補償。到時候,小的會代王爺和您多敬大家幾杯的。”
“新妃?”大紅錦袖下的雙手緊緊捏成了拳。
“王爺爲您討得封號——新王妃。”
于思碧恨不得咬碎銀牙,竟羞辱她至此!
卻不知,那一位可不是對誰都良善的性子。或者,應該這麼說,是隻對一個人保留着最後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