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睡夢間,腦後的醒枕一滑,司馬光一頭就撞在了牀板上,突然間就驚醒了。
摸了摸頭,司馬光從牀榻上坐起來。所謂醒枕,分明就是一段圓木,睡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會滑下來。
連着五六天,司馬光都在地窖裡寫書。
爲了修改《資治通鑑》,他在地下不知日夜,連睡眠和吃飯的時間,都不固定。寫累了就去睡,枕着圓滾滾的醒枕,睡上片刻,落枕驚醒了之後,吃點東西,就再坐到桌前。
連着在地窖裡多日,對司馬光來說,近幾年來是經常有的事。有了精巧的通風裝置,在地下多日也不會覺得憋悶。
而身處地下,與外面的世界,就彷彿隔得很遙遠,讓人不至於心煩意亂。
看着桌前堆起的書稿,司馬光皺着眉頭,也不知在地下幾天了,冬至應該過去了吧?
司馬光想着,卻往地窖的階梯那裡走過去。
推開地窖門,貼身的老僕驚喜地迎上來,“君實,你出來啦?!”
司馬光點了點頭,問:“什麼時候了?”
“君實你在底下七天了。前天是冬至,現在都入夜了。”
“七天了?”司馬光點着頭,對他來說,也不算太久。
“這幾天可有什麼事?”
司馬光正問着,司馬康正好跨進外廳的門來,手上還拿着一封短箋,看見司馬光,立刻驚喜道,“大人出來了!?”
“有什麼事?”司馬光問道。
司馬康遞上帖子:“是富相公府上遣人送信來了。”
老僕識趣地告退了:“小人去吩咐廚房給君實準備酒飯。”
司馬光接過來,卻是邀請他參加耆英會的請帖。富家在城北的後花園裡的梅林全都開了,正好可以宴請耆英會中人。
耆英會中人,從文彥博和富弼開始,都是七十往上的老臣。也就司馬光年紀小,纔剛過花甲之年。本來是文彥博和富弼邀請他時,司馬光是準備推卻的,但還是被富弼強邀進了耆英會中。
司馬光看了看帖子。短箋上已經有了文彥博和楚建中的簽名。找來筆,司馬光將自己的名字寫上。這張短箋要傳遍耆英會中人,如果要參加的話,寫上名字就可以了。
方纔剛剛出去的老僕小跑着進來,喘着氣:“君實,有中使來宣詔了!”
“宣詔?”司馬光皺了皺眉。
今年是郊祀之年,今天又是冬至後的第二天,難道是郊祀後的賞賜不成?這麼想着,司馬光漫不經意地就跨出門去。
中使立於庭中,展開手上的詔書,在香案和司馬光父子面前高聲道:“給事中、西京留守兼判西京御史臺、端明殿學士司馬光接旨。”
司馬光拜倒於庭中,漫不經意地聆聽着來自京城的詔令。就他而言,這種賞賜,有不如無。
但他立刻就瞪大了眼睛,身子都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太子太師!
入京!
……
司馬光到底會不會上京?韓岡和章惇也坐在一起議論着。
如今天子病重,做臣子的不便去酒家飲宴,觀賞伎樂。但放衙之後,找的地方坐一坐,卻也不犯忌諱。
天寒地凍,韓岡和章惇也懶得往遠一點的正店裡去,直接就近在西十字大街的巷子裡一家清靜的小腳店中坐了下來。
腳店雖然小,卻打理得很乾淨,牆壁當是新近才粉刷過,乾乾淨淨,看不到一點菸薰火燎的痕跡。桌椅上也都看不到什麼油膩和污漬,讓韓岡和章惇進門後就不由地點着頭。
而且這家店雖然門面不大,可建議章惇和韓岡來此的章家親信卻說這裡的酒菜不輸正店。
不過因爲天冷的緣故,加之朝堂動盪,來此喝杯熱酒,侃一侃朝堂上的八卦的客人倒是很有幾個。只是當韓岡和章惇兩人帶着元隨們一起進來,卻是把正在高談闊論的他們全都給嚇跑了。
幾碟還算精緻的酒菜擺上了桌,店主和小二便躲到了廚房裡。金紫重臣登門,就算不認識人,也能認識衣袍服飾,站得近了都是禍患,京城的店家一個比一個識趣。
沒了外人,元隨也隔了一張桌,韓岡和章惇說話也就不那麼有顧慮。新近的朝政不能在外議論,這是最基本的原則,但京城以外的事,就沒有了那麼多忌諱。
進門時正好聽見坐在角落裡的幾名吏員裝束的酒客,議論着司馬光到底會不會奉詔。坐下來後,酒菜一上,章惇和韓岡的話題,也就自然而然地從司馬光的身上開始。
“太子太師,入京之招,兩份詔書登門。前一份,司馬光多半會接下來。但後一份就難說。”章惇笑說着。他對店家端上得來的熱酒很滿意,是點火就着的燒刀子,又燙得恰到好處。舉起明顯是店家珍藏,專供貴客使用的雕花銀盃,也不待人勸酒,一口就幹了下去。
“多半會來啊……”韓岡低聲道,笑容發冷,“秋風起,蟹腳癢。螃蟹在河塘裡生活經年,待不住,便要隨秋風入江。”
“玉昆你是不是太小瞧司馬君實了?”章惇笑着搖了搖頭,拿起熱水中的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韓岡的比喻有些過分了。
韓岡沒見過司馬光,但章惇見過。司馬光的心術手段,他了解得很清楚。仁宗立英宗爲皇太子,世間都說是韓琦的功勞,但實際上卻是司馬光推了最後一把。司馬光在定儲之事上所說的那幾句話,比其他重臣連篇累牘的奏章都管用。
且在熙寧二年三年的時候,王安石因新法在外受韓琦、富弼、文彥博等元老重臣沮壞,在內天子又猶疑不定,不得不以進爲退,告病在家,逼天子做個決斷。時任翰林學士的司馬光,在幫天子起草的一封慰留詔書時,卻在文字中隱藏鋒銳,將王安石氣得連病都不裝了。要不是舊黨實在不成器,司馬光也拿不出切實可行的救國危急的方略,王安石哪裡能將司馬光趕出京去?
章惇將手上銀盃遞到韓岡面前,杯中的燒刀子映着銀光,清冽如水,“司馬光爲人,正如這烈酒,雖是狠辣在內裡,但從外面看起來,卻是清澈如水一般。”
“當年的事,韓岡也是知道的。那段時間正好是韓岡被王襄敏舉薦,第一次上京的時候。”韓岡笑了一笑,卻有幾分感懷,“當時,韓岡可是每天都要登門造訪‘王大參’府,在門房裡坐上一兩個時辰。”
韓岡一提,章惇倒是想起來了,“不意都過去了那麼久了。”
“是啊。已經十一年了。”韓岡感嘆道:“不過當年初次上京時,在岳父府上見到,大半還在京中。也就呂吉甫現在關中知京兆府,曾子宣還在江南做他的知州。”
如果不算上王旁,加上韓岡,在王安石府上會面就是五人。
王安石眼下成爲了真正的元老重臣。章惇、呂惠卿都是出入兩府,當年剛剛得到推薦、僅僅是從九品選人的韓岡,如今與兩府的距離就是一層紙。只有曾布,王安石恨透了他的背叛,更是被新黨所唾棄,這輩子很難再有機會了。
不過話題扯得遠了,那是熙寧三年年初,現在是元豐三年年末,已經是差不多十一年前的事了。而司馬光在洛陽,也已經快十一年了。
“司馬光正值盛年,卻被岳父逼得退隱洛陽十一載。在地窖裡修書,怨意非同小可。就他而言,多半即便是上京來發泄一通怨氣也是好的。”
一名心懷抱負的名臣,卻在年富力強的時候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華,不心懷怨望纔有鬼,說歸說,這世上誰能做到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做臣子的甘之如飴?
章惇笑了笑,卻不說什麼了。
韓岡冷笑着:“若是這一次是太后垂簾,你看看司馬光做不做得了橫行霸道的螃蟹?吾日暮途遠,故倒行而逆施之。”
韓岡說得刻毒入骨。這話是伍子胥攜吳軍破楚國,鞭屍楚平王后所說。同樣的話,漢武帝時的名臣主父偃也說過,“生不能就五鼎食,死亦要五鼎烹,吾日暮,故倒行而逆施。”
但章惇仔細想想,卻也沒辦法駁他。章惇自問,換做是他本人,若是從今天開始十餘年不得任實職,只能依靠修書打發時間,猛然間接到朝廷的召喚,就算是其中有些問題,也肯定是要上京一趟撞一撞運氣的,即便不成功也能發泄一下怨氣。
“誠可惜哉。”章惇漫聲吟道。
“當然。”韓岡點頭微笑。
身爲太子太師,縱然只是太子名義上的師傅,但與未來的皇帝就有了一份親近之意。韓岡以己度人,只要司馬光心還沒死,肯定會奉詔上京而來。何況天子病危前都想到他,做臣子又豈能無動於衷?但王安石做上了平章軍國重事,成爲了貨真價實的元老重臣。如今是不會有司馬光的機會了。
“當年一衆定策元老加上兩宮合力都沒能掀翻新法,區區司馬光,再加一位不得聖心的呂公著,又能如何?”
對於舊黨,韓岡絲毫不在意。重要的是道統之爭,新學和氣學的恩恩怨怨,終究還是要分一個高下。
……
“司馬光接旨了?”文彥博半闔着眼,貌似隨意地問道。
“接下來了。”文及甫在老父的面前躬身而立:“大人,你看天子的病情會不會……”
“安心等就是了,不會拖太久的。”只有父子二人,文彥博也不怕說兩句悖逆的話。
僅僅比騎着快馬的使臣遲了一個時辰。身在西京的諸多元老,一個個都收到了來自京城的緊急傳信。而司馬光府上的消息,也傳到了文彥博的耳中。
天子中風,延安郡王爲皇太子監國,皇后權同聽政。然後王安石、司馬光、呂公著擔任了太子三師。
一條條讓世人驚駭的消息,並沒能讓三朝宰輔的情緒有太大的波動。親眼見證了仁宗、英宗的駕崩,又重病了一名皇帝,在文彥博看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不過皇帝的病情無所謂,可此事所帶來影響,文彥博卻不可能當作河畔清風,繞身無礙。
雖然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但朝局由此動盪卻是完全可以肯定。
文彥博呵呵笑了起來。
皇帝中風,便不可能再理事。皇后縱然垂簾,但終究還是婦人。以他們這些元老的身份,加上遍及天下的門人故舊,不是沒有機會的。
難道皇后就一定會支持新黨?那可不一定啊!
就算支持,也是可以改變的。
文彥博耷拉下來的眼皮猛然一睜,卻是威棱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