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公王安石的喪禮正在進行中。
京師中的官員,但凡稍有點頭臉,無不登門弔唁。
京師裡的大小報紙,也紛紛將大量的版面騰出,用來報道王安石的生平,並對新法大加褒揚。
而在楚國公府中,王安石的女婿和孫女婿,或者說宰相和皇帝,他們所鬧出的那點爭執,儘管還沒有傳到市井之中,不過對齊雲快報社這樣的大報社,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論起家中內事,普通大臣家裡,都要嚴密過皇宮。但皇帝和宰相的爭執,發生在剛剛去世的楚國公家裡,正是人多口雜的時候,怎麼都不可能避免散播於外。
宮正咬着筆桿,對着一篇稿件愁眉苦臉。
稿件的內容倒是簡潔明瞭,就是對朝廷大臣追贈時,所依循的條貫、事例進行深度披露的報道。
而宮正要做的,不是修改稿件——因爲這篇報道,剛剛通過了社內的編輯長會議,已經定稿了——而是要針對這篇報道,寫下一篇評論。
針對的是什麼事,在編輯部裡是不問自明。
這就是宮正所瞭解的宰相韓岡的一貫做法。
方便披露的消息,與其等到外面的小道消息不受控制地亂傳播,還不如自己先和盤端出——當然,怎麼說即不違背事實,又能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同,這還是有技巧的,也需要經過仔細考訂。
而不方便披露的消息,就在傳播開來之前,像種痘一般,先來上幾劑疫苗,幾篇看似不相干的報道,給讀者一個先入爲主的概念,這樣消息散播開,也就沒什麼大影響了。
星星點點散佈在這幾天的報道中的介紹,其實已經介紹了宰臣過世之後,朝廷追贈的流程當如何,還有王安石的身份地位,大約能得到什麼樣的追封。配合上今天的文章,等到那一事傳到京師軍民耳朵裡時,足以讓人覺得皇帝當時是無理取鬧,故而惹惱了宰相。
不過爲了將事情辦得更加穩妥,還需要一篇合適的評論。
不能讓讀者在事後覺得這篇報道和評論就是爲了那件事做鋪墊,又要讓讀者在聽到那條消息後,能立刻明白皇帝當時的險惡用心。
作爲報社之中資深編輯,已經拿到了高級編輯的職稱,距離編輯長一步之遙,離總編輯也不算遙遠,社內有資格撰寫要聞評論的十數人之一,宮正在這方面的水平也算是有口皆碑。
只是再如何有才,想要將評論寫好了,也是頗費思量的一件事。
相對於坐在小間裡,苦思冥想的宮正,外面的大屋中,一干編輯則是心焦氣躁。寫評論可參照原稿,但等待的消息沒傳回來,他們就什麼都寫不了。不過還有一部分,是爲了一些不着調的私事。
“應該出來了吧?”
“誰知道。都堂那邊一向是慢。”
“好歹先傳些消息回來。”
“應該快了。應該快了。”
“新來的那個唐……什麼的,年輕能吃苦,方翁當會讓他帶着消息先趕回來。”
都堂自成立後,避免有人造謠惑衆,同時爲了溝通內外,不讓下面州縣隱瞞朝廷德政,故而就按期召開新聞發佈會,向各家報紙通報朝廷的各項決議。
不過也只有得到都堂認同的記者,纔有資格參加都堂的新聞發佈會。
一張打着都堂鋼印的出入證,就是作爲一名記者,能夠得到的最高榮譽。至今爲止,總共也發了三十來張,對應着三十幾名記者。年長的有六十多,最年輕的也有四十向上,無不是沉穩幹練,而且不會惹是生非——都堂的角度。
這些個資歷老、情面又大的記者,拿着自己的證件,自都堂出去後,往往都有一羣小官圍着他們奉承。
齊雲快報社雖是頂尖的大報社,都堂出入證也不過曲曲五張,除去三張屬於正副總編和一位編輯長的出入證,真正跑都堂新聞的,也就兩人而已。
今天值日的那一位,年紀大了些,吃不得累,但人脈深,情面足,社裡離不得他。報社就安排了一個小記者幫着打點,順便傳送消息。
幾名編輯都在等着他們兩人帶回來的消息,閒話說着說着就停了,幾對眼睛齊刷刷地望着門口。幸而也沒讓他們等待太久,一人匆匆衝進屋內。
一見此人,一名編輯就猛地跳起,“唐梓明?消息出來了?!”
唐梓明上氣不接下氣,直點頭,“出來了,出來了。”
“怎麼說的?”
一羣編輯刷刷地圍了上來。
“故楚公贈楚王、太傅,諡文正……”
唐梓明邊說,邊排開衆人,邊快步往編輯部裡走。
這條新聞馬上就要傳遍街頭巷尾,現在泄露一點沒什麼,但不能耽擱報告給總編的時間。
聽到唐梓明的話,編輯部頓時就沸騰起來,不是爲了意料之中的楚王和太傅,而是爲了王安石的諡號。
一個編輯得意洋洋,“文正!都說是文正吧……”
另一個則滿懷失落,“還以爲會是忠獻。”
“宮五,宮五。”又一人隔着房門叫着裡面的宮正,“是文正,不是忠獻,這一回你可猜錯了。”
宮正暫時放下筆,從難纏的評論中抽出身來,走到門口,“本勳勞,當諡忠獻,本德業,當諡文正。沒說錯,只是押錯了。”
“隨你怎麼說,這一盤是我贏了。”
建國以來,單諡極少,且在國初,近年來,皆是雙諡。其中文臣之諡,以忠獻、文正爲最上。只是兩者褒譽的方向不同,也就是如宮正所說,勳勞著者諡忠獻,德業隆者諡文正。
王安石之前,諡忠獻者,趙普、韓琦。諡文正者,王曾、范仲淹。皆爲一時名臣,只是功業的方向不同罷了。
開拓熙河,雖是由王韶執行,但是在朝中主持中樞的卻是王安石,熙宗皇帝在得知河湟大捷之後,親自將玉帶賜予王安石,正是爲了酬謝王安石運籌之功。之後滅交之役,在中樞的還是王安石。
而且將兵法和軍器監對大宋武力的提振,比起任何大捷都更有意義,熙寧以來的開疆拓土,也都是建立在兩者之上的。
所以論軍功,王安石是不缺的。再往後,王安石又有定策之功,以平章之尊,領羣臣保扶幼主登基,並在宮亂之時,立下了汗馬功勞。
故而以勳勞論,王安石怎麼看都勝過韓琦,而不遜色於趙普,忠獻二字肯定當得起。
至於文正,王安石則更不必說。教化之功比王曾遠勝,文學也比范仲淹更勝一籌。
所以報社裡面,幾乎都是押在這兩門上。之所以說是幾乎,是因爲還有一人,認爲王安石的諡號會是“文”。
贏家得意洋洋,衝着另一間屋子,“張翁,這回你也輸了。”他得意地哈哈笑,“諡者行之跡,故太傅一來匡扶先帝,中興大宋,二來罷詩賦用經義,有補於聖教,豈是韓、楊輩,只得治文一事?”
韓愈單諡文,楊億也單諡文,兩人以文學聞名一時,諡號亦以此而來。
一個老頭子從小間裡挪出來,苦笑着,“輸便輸吧。”又一嘆,“當初洛陽的司馬太師諡文莊,不是因爲他叡圉克服。而且韓相公本有他意。老夫本以爲韓相公這一回,一樣會另有想法。”
司馬光諡文莊。
昔年宰相夏竦死,仁宗念其曾教書資善堂,欲賜諡文正,司馬光接連上書,力阻之。後仁宗只得賜夏竦爲文莊。
等到司馬光病故,太常禮院就議了個文莊出來。據說就是爲了讓司馬光跟他的老朋友親近一下。當然,明面上的說法,則是取了敬、嚴之義。
不過還有小道消息說,當時定諡時,宰相韓岡曾經提議單諡一個“文”字,免得第二字擬定不佳,徒惹衆議,正所謂三代定諡,是蓋棺論定。但如今定諡,是揚人之美,隱人之惡,不過被另一位宰相章惇反對,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有這一事在前,遇上了爭鋒多年的王安石,難免有人會認爲韓岡會設法只給王安石一個“文”,以避免紛爭。
“本來想的是……”將賭注押在忠獻上的一個編輯道,“要是以文正諡楚王,豈不是以新學爲正?難道韓相公甘心?”
“哪有這種說法,文正本是文貞,又與聖教道統何干?”
文正本爲文貞,因避仁宗諱,方纔改爲文正。所以開國以來,諡文正的不過王曾、范仲淹,但從文貞改爲文正的,還有真宗朝的名相王旦。
唐梓明已經從總編輯的房內出來了,看着編輯們還在鬧,他就插話道,“各位,其實追贈、諡號這些都是小事。”
“這些都是小事?還能有什麼大恩典?”
“朝廷還要楚國……”唐梓明頓了一下,改口,“是楚王配享熙廟。”
“這話倒有趣了,除了王楚王,還能有誰夠資格配享熙廟?”
“這哪能叫恩典?富太師是很勉強。但王太傅放在這裡,挑不出其他人能比了吧?”
配享,也就是祔祀。或者是文武之道上極其出色的古之名人,被供入文廟武廟,與孔夫子或姜太公分享香菸。或者就是一朝將相的牌位被迎入太廟,與他所侍奉的皇帝一同享受後人的祭祀。
除了文廟武廟陪祀的牌位多一些,太廟諸帝,每位皇帝身邊也就兩三個文武大臣有資格享受祭祀。
太祖身邊是趙普、曹彬;太宗廟以薛居正、潘美、石熙載配享;真宗是李沆、王旦、李繼隆;仁宗是王曾、呂夷簡和曹瑋;英宗朝無武臣可入太廟,故而只有以韓琦、曾公亮配享;至於熙宗,宰相好幾位,但過世的宰相中也就富弼被送進去了,其他都不夠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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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安石,富弼不夠資格,他都夠資格。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陪着熙宗皇帝了。
讓王安石配享熙宗廟,這隻能算是應有之理,不能算是什麼大恩典——連恩典都算不上。
看着唐梓明賣關子的樣子,倒是有人靈光一閃,“莫不會是奉入文廟……不對,是陪祀文廟?”
聽此人一言,廳中一片譁然,連宮正都在房間裡坐不住,蹦了出來。
唐梓明點點頭,“正是。”
更大喧譁聲響起,誰都想不到朝廷會這麼擡舉王安石。
是的。
是擡舉。
靈牌畫像奉入文廟,真正要計較起來,也可算是陪祀,少不了一炷香。但文廟之中,有偏殿後堂,供奉了上古以來的先賢、先儒,加起來一百多人。對王安石來說,側身其間,算不上什麼恩典。
世間公認配享孔子的,是亞聖顏回【注1】,放寬一點,就只有十二哲。而且是最近的世間,過去,陪祀的就只有十哲。
唐時,列孔門十哲,由孔子的十位最有成就的弟子,配享孔子。其中亞聖顏回居首,站立在孔子身側。
前些年又加了子思和孟子,爲十二哲——這是因爲無論新學、氣學,都是自稱繼承了思孟學派的道統。
現在再加一個王安石……
“這就是十三哲了。”
“日後或許更多。”
一人隨口一句,廳中陡然間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件事:今天能添上王介甫,日後就能加上韓玉昆。
注1:孟子在宋之前,並非儒學主流,最早被官方封爲亞聖的是顏回,爲唐玄宗所封。不過自唐韓愈後,孟子的地位不斷提高,牌位也是自文廟的後堂遷入正殿,但直至宋後,孟子一派徹底壓倒其他儒門分支,孟子方纔成爲亞聖,而顏回被改爲復聖。
另外再說一句,孔子在唐之前,只是先師,先聖乃是周公旦,文廟祭先儒,正面是周公,側面陪祀的纔是孔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