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深寒,黃河已經徹底凍結。
黃河冰面上,用木板和稻草蓆鋪起了一條道路。行人車馬在這條道路上絡繹不絕。
不過當遼國正旦使的隊伍開始踏上河上的道路,南來北往的行旅便全都給趕得遠遠的。
蕭禧每次來南朝,本意都只是想敲筆錢回去,增加個十萬八萬的歲幣,就像南朝仁宗時因困於西夏立國而不得不增加歲幣那樣。但誰知道熙寧八年的時候,左敲敲右敲敲,梆梆梆的一陣竹槓敲過去,最後就變成了割讓土地。
遼人不缺地,只缺錢。弄回些地皮,也就漲漲面子。不過這對蕭禧倒是都一樣,土地也好,銀絹也好,不論從宋人那裡撈回什麼,都是他的功勞。
宋人對蕭禧是戒懼,而對副使折幹則是鄙夷。粗魯的北方蠻子,當然不會被自命天朝上國的子民放在眼裡。
宋人隱隱中透出來的鄙夷,讓隨行的副使折幹脾氣變得火暴起來:“南人就會裝模作樣,看不順眼就說,說不通就砍,明明看不順眼還賠着笑,是要討賞錢嗎?!”
折幹一通火,讓周圍的宋人又離得他遠了一點。他這個粗暴的脾氣,倒是符合宋人對遼人的認定,南下以來,監視他的視線已經比一開始少了許多。
蕭禧權當沒看到,若這名奚族人的心思跟他的外表一樣粗魯,尚父就絕不會讓他南下。
不過宋人離得遠了,倒是方便他說話,與折幹並轡而行,蕭禧低聲道:“胡裡改是告哀使,算他的行程,這時候就該回來了,可知路上爲何沒碰見他們?”
“……當然是宋人在其中搗鬼。”折乾冷哼一聲,“多半是從另一條路回去了!”
蕭禧緊接着問道:“那宋人是爲了什麼才這麼做?”
“要能打聽得到就好了。”折幹嘆了一聲。
他裝粗裝到自己都想吐,但還是沒能讓宋人派來服侍左右的僕役鬆懈一點。這些人一個盯着一個,從來不落單,根本就別想打探得到半點口風。
每天到了驛館,外面少說也會站着三五百以守衛爲名而派來的精銳禁軍。消息遞不進來,也傳不出去。完全是兩眼一抹黑啊!
“其實到了東京,自然就知道了。”蕭禧很放鬆,“而且這是欲蓋彌彰,遮遮掩掩的,不就證明了有什麼事害怕我們知道?”
“怕就怕上了殿後還不清楚出了什麼事!宋人做得出來。”
“那就直接多要點好了。”蕭禧咧開嘴,常年吮骨吸髓的牙齒白森森的,“看看宋人的應對,也就能知道他們有多心虛了。”
……
蘇頌正在埋首於公案之上。
這些日子以來,雖然朝中各種各樣的事一個接着一個,但《本草綱目》的編纂工作並沒有被耽擱,說起來真正辦事的還是下面的編修們,韓岡和他蘇頌更多的工作只是在審覈。
不過蘇頌手上的筆就沒有停過,才半日工夫,呈交上來的草稿,已經被改得面目全非。
韓岡的生物樹還是太粗陋了,要想天下千萬物種門綱目科這樣排下來,不知要窮幾百年之功。眼下只能針對藥材,而且還是錯漏百出。
不過《自然》期刊即將發佈,可以合天下之智。韓岡準備給所有的物種都配以發現者的姓名,以其爲正式的學名。也就是在物種之名後,加上發現者的姓名作爲後綴。
比如蘇頌,若是發現了家裡飛進來幾隻很特別的山雀——比如說臉是紫的——只要能將其習性和特別之處給確定,並證明這是一個物種共有的特徵,可以遺傳,便能初步將之命名爲紫臉山雀·蘇頌,簡稱蘇氏山雀。同樣的道理,韓岡在家中後院發現了一片特別的蕨菜,將其獨特性和遺傳性加以證明後,也可以叫做韓氏蕨菜。
以名誘之,想必天下士子中將會有不少人趨之若鶩。當然,爲了防止有人隨便找根草就說是新物種,接下來還有認證的環節,要給出批量的標本,給出發現地等一系列的證明,並交由權威認證。暫時是《本草綱目》編修局,但等到《自然》名氣大了起來,就可以組織一個研究性質的會社。雖然看起來很粗糙,實際上也因爲是草創而無成規,但終究會逐漸進步的。
不過這個會社真正組建起來後,就不會再侷限於區區藥材或是生物了。蘇頌就有打算在其中組建一個以天文觀測的分社。就他所知,韓岡也有這方面的打算。
正提筆修改着文字,外面忽然來報,說是宮裡派了小黃門來傳韓學士。
蘇頌擡頭看看對面空着的位置,這可還真不巧,“讓他進來。”
“蘇學士。”面對在朝中名望高峻的蘇頌,小黃門恭恭敬敬,甚至戰戰兢兢,“小人奉皇后懿旨,招韓學士上殿議事。”
“玉昆他去了都亭驛。”
“都亭驛?”小黃門的臉就耷拉了下來,那可是要跑到皇城外找人了。萬一中間走岔了,或是韓岡根本就是尋個藉口出去,還不知要到哪裡去找。
“方纔政事堂傳信過來。說是遼使今日晨間已過黃河,明天便至京城。所以方纔玉昆就去了一趟都亭驛,看看裡面準備得怎麼樣了。”蘇頌略略解釋了一句。
“小人知道了。多謝學士相告。”小黃門急着找人,向蘇頌行了禮後,就跑着走了。
蘇頌卻感覺有些奇怪,韓岡上午就在崇政殿,現在又派人來傳,難道出了什麼事。
……
韓岡倒是就在都亭驛。
館伴使顧名思義就是在館中陪伴客人,在情在理,也得先來一趟驛館。熟悉一下館中的官員和規矩,也省得溝通不暢,出了意外。
當楊戩找來的時候,他正聽着都亭驛中官吏的報告。不過朝廷的事要緊,聽了懿旨後便立刻起身。
到了殿中,除了一個避位的韓縝,其餘宰執們都在。而向皇后想問的,是涇原路和環慶路。那邊一直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讓皇后很擔心,想要問一問韓岡的意見。
皇后這驚弓之鳥的感覺,跟熙寧八年時的天子差不多,不過好歹比那時的皇帝更容易安撫。
“涇原路和環慶路那邊沒有消息,的確讓人擔心,但畢竟有良將坐鎮,當不須擔憂。反倒是銀夏路……”
皇后的擔心全無來由,讓他哭笑不得。韓岡倒是覺得值得擔心的另有其人。
“種諤不就在銀夏?”向皇后疑惑地問道。種諤可是聞名萬邦的名將帥,不比郭逵差。
“……臣是怕他功高而驕,對遼人不加提防。”
被韓岡這麼一說,向皇后立刻就擔心了起來。
說種諤功高蓋世肯定過譽,可以種諤歷年來的軍功,除去開國的那一批名將外,基本上也就在三五人之列了,可以跟狄青、郭逵爭一爭頭名。這樣的良將,若是以功高自矜,小瞧了遼人,的確是讓人擔心。
“那就由政事堂下堂札命其謹慎行事。”向皇后吩咐蔡確道。
韓岡暗暗鬆了一口氣,好歹糊弄過去了。他擔心種諤,不是擔心他守不住銀夏,而是擔心他又想立功。韓岡太瞭解種諤,都打了多少年交道了,這時候他多半又轉着主意想要從遼人身上掙一份軍功了。
青銅峽蠢蠢欲動的党項人,騷擾韋州的契丹人,在這裡看是危機,但在種諤眼中,卻是實實在在的機遇。
種諤是個天生好戰的瘋子,也許這麼說會很過分,但若是沒有戰爭,他多半會活不下去。若是換個時代,他多半會高喊着“諸君!我喜歡戰爭!我很喜歡戰爭!我非常喜歡戰爭!”,而帶着手下的將士席捲每一處戰場。
雖是被籠頭約束着,卻是沒有一刻不想掙脫束縛。當年在平夏之役前,就有人說過種諤不死、戰事不止,如今這番話依然可以貼在種諤的腦門上。
但這話不好說給別人聽,韓岡也只能埋在心裡。
“種諤的侄兒好像就是鹽州知州吧?”向皇后又問。她模模糊糊有些印象,這幾天她看了不少地方上的人事安排。
章惇點點頭:“種建中現在是權發遣鹽州知州,銀夏西路都巡檢。鹽州駐紮了一個將三千兵馬,新近又加固了城防,不虞遼人侵襲。”
“這種建中能力如何?”向皇后問道。她擔心種建中是靠了種諤纔有了這個位置。
“良將之才,而且還是張文誠的弟子。”
向皇后也想起來了,前幾天,好像就有說過。她看向韓岡。
韓岡點了點頭:“種家諸子,種諤爲首,種詁、種誼亦是良將,其餘兄弟同樣深悉兵法,而下一代的種樸和種建中,皆是號爲將種,在過去也屢立功勳。”韓岡道,“不過種樸這一代,也就只有種建中,再加一個种師中,餘子皆碌碌。比起種諤那一代,還是要差了不少。”
殿上人都聽得出來,韓岡這是在幫種家說話,要是種家將的第三代還是人才輩出,那可就讓人擔心了。
不過種家是韓岡在西軍中的基本盤,殿中衆宰執都知道這一點,沒人想跟韓岡無緣無故結仇。何況他們對種家還的確不瞭解。
“種諤、種建中畢竟是武將,見識或有不明。”章惇幫着將話題從種家身上引開,“呂樞密之前任職陝西數年,等他上京後,殿下可以向他徵詢。”
向皇后點了點頭。
從行程上,青州的韓絳這時候應該動身了,呂惠卿也多半已經收到了詔命,而更遠一點的曾布,則是還要幾日。
要等他們全數進京,恐怕要到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