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對契丹人來說也是異族的軍隊裡面,不乏勇猛敢戰的精兵。甚至因爲野蠻和窮困,上陣後比契丹人更加勇猛無畏。
在過去,那是遼人要羈縻和提防的對象,除了遇上叛亂,或是有哪個部族又統一草原的打算,等閒不敢大舉用兵。但如今,戰力大增的遼軍,主動開始了清掃草原的步伐。
近兩年,草原上的大小部族,在遼軍的攻勢下,有了一波向西逃竄的勢頭。
他們也不得不往西去,遼軍從東來,北面是渺無人煙的酷寒之地,南下則是被宋人當成礦工的料——甚至在北方的傳言中,宋人的醫官最喜歡拿活生生的俘虜來練手,等閒也不敢南下避難——要想不受拘束,不做契丹人的狗,就只有向西。
但這些部族只顧着向西,就有一部不小心侵入了北庭都護府的地界。
在得知邊境上幾個軍屯點受到攻擊,平日裡沒有多少活動的王舜臣立刻就領軍追殺。據聞他當時興奮得連鞋子都沒穿,赤着腳就騎馬直趨軍營點將。
以大軍突襲這羣逃難來的強盜,北庭都護府最後俘獲牛羊數萬,馬三千餘,婦孺數百,斬首則超過了一千。
據俘虜供訴,他們這個部落出發時有八九百帳,近兩千人馬,幾千里路下來,死了一批,逃了一批,能變成王舜臣斬首功的就剩下一半了。
寧可冒着千萬裡跋涉的風險,也要向西逃離,由此可見遼人對草原的攻勢有多猛烈。
從好的角度來看,遼人在草原上鬧得天怒人怨,必有許多人心懷不滿,從壞的角度看,耶律乙辛統合草原的決心和力度都是前所未有的。
如果說孛兒只斤·鐵木真能統一草原,是靠他的雄才偉略,那耶律乙辛在更加先進的武器裝備下,即使才略輸鐵木真一籌,要成爲成吉思汗也不是不可能。何況遼國立國近兩百年,期間一次次南征北討,手中血腥無算,在草原上的威望也不是鐵木真剛剛接手時的乞顏部可比。
“養了狼就要給它們吃肉,統合如此之多的部族,又將這些部族一個個打散、整編,難道是爲了讓他們種地去?”韓岡質問蘇頌,“耶律乙辛到底想要做什麼,子容兄應該不用韓岡多費脣舌吧?”
蘇頌沒有對韓岡過於刺耳的話動怒,他依舊皺着眉,“玉昆,你可知耶律乙辛到底在草原上收編了多少人馬?”
“這怎麼可能查探得到?”韓岡無力地嘆了一聲,“就是生於斯長於斯的草原之民,也不可能知道那一片草原上,到底有多少人口,多少部族。也許加起來也不過中原數州的數量,多,怕是能有一路了。”
蘇頌長吁一口氣,“……即使數州,已經足夠多了。”他頓了一下,“已經太多了。”
從草原上,耶律乙辛能得到的兵力數量,對遠隔上千裡的宋人而言,完全是個謎團。三十萬,五十萬,或者一百萬。即使位高權重如蘇頌和韓岡,也同樣無從得知,只能憑空猜測。
草原上是全民皆兵,十一二歲的少年已經可以騎馬射獵了,直到死前,他們都能上陣殺敵。
也許總戶口僅僅相當於中原數州,三四十萬帳,一兩百萬人,可作爲兵源地,足以拉出一支高達三五十萬的大軍來。若是擁有中原一路的戶口,那可就是不折不扣的百萬丁壯,給耶律乙辛提供源源不斷的補充兵員。
韓岡早就放棄了去計算遼軍的數量,說不定耶律乙辛自己都沒那麼清楚:“不論是多少萬人,耶律乙辛手中有足夠多的鐵,將他們都武裝起來。”
即使是一百萬,耶律乙辛要將他們裝備起來,也不是不可能。至少給他們腦袋上套個鐵殼子,身上再掛兩片鐵板,這樣一點都不是問題。
韓岡當年初掌軍器監的時候,朝廷武備還是有些緊巴巴的,而鋼鐵產量,也很可憐,即使全力生產,也不過十幾萬套基礎型號的板甲。
但時至今日,只要把軍器、將作兩監的全部產能動用起來,一年裝備百萬大軍,只要朝廷的一句話就足夠了。
在軍事技術上,遼國全面學習大宋。軍工業和鋼鐵業的發展,同樣是一日千里。三五年內,簡單裝備百萬大軍,絕不是問題。
藉助奪取高麗、日本的巨大聲望,以及從兩地源源不斷運送來的龐大利益,耶律乙辛將遼國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指掌間,能夠排除一切阻力,去推行他的計劃。
多達千萬斤的鋼鐵年產量,似乎永遠都不虞匱乏的戰馬,還有數以百萬計的戰士,再加上一個比過去更加出色的統治和軍事體系。
二十年前的大宋,遇到現在的遼國,別說澶淵之盟,就是北面稱臣,劃界長江,都不一定能實現。
韓岡道:“一旦遼人有了這麼多後備的兵力,就不怕跟官軍拼消耗了。”
蘇頌道:“河東有山河之險,河北有塘泊之固,遼人南下,也當難以爲繼。”
河北有千里塘泊,自春天解凍後,就成了綿延千里的護城河。遼人要南下,只能覷空偷偷將兩三千兵馬送過來,大批兵馬想渡水南下,立刻就會迎頭撞上從附近的屯兵點趕來的宋軍,然後在泥濘潮溼的土地上,與宋人的步兵較量一番。
就是有再多的騎兵,也經不起這樣的糟蹋。在過去,他們也就冬天的時候,可以趁塘泊結冰,試一試風色。
“而且還有鐵路。”蘇頌又補充道,“河北北境的那一條鐵路,再有兩年就修起來了,到時候,河北鐵路勾連成網,北虜騎兵之利,便再無施展的餘地了。”
韓岡搖頭輕笑了一聲,“堅固的關隘,往往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安祿山之亂,哥舒翰以重兵鎮守潼關,若無唐玄宋干涉,促其出關迎戰,亂兵能打進關中嗎?”
河北的鐵路已經延伸到了保州,不僅貫通南北的幹線建成了,從幹線各站延伸出去的支線建成和在建的也有許多。
從地圖上看就像一條蜈蚣,將腳爪越伸越長,延伸到河北境內的每一處軍州。
而如今,河北的鐵路建設還要更進一步。朝廷已經擬定了計劃,將以保州爲樞紐,向東西兩個方向修築鐵路。
在距離邊境五十到一百里的地方,修起第二條幹線鐵路,接着再以支線鐵路延伸出去,將邊境各要塞連接起來。
一旦這個計劃成功,那麼朝廷就再也不用擔心河北的防禦問題了。遼人也不會蠢到往這個銅牆鐵壁上撞。即使以舉國之力南下,除了撞得頭破血流,沒有第二個結果。
自然,這一切,是以大宋國內穩定,能上下一心團結禦敵爲前提。如果是分做了兩派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有事沒事你給我扯後腿,我給你下絆子,那就是沿着邊境修上一條長城,也照樣抵擋不了南下的敵人。
“如果遼人南侵,我領軍前往抵禦,試問皇帝會怎麼做?”韓岡問着蘇頌,“誰能保證皇帝不再背後使壞?”
蘇頌緊閉雙脣,莫不做聲。
“寧與外寇,不與家奴。外寇來了,還能留下一點,家裡造反,就什麼都剩不了。”韓岡冷笑,“到時候,這邊不派兵,那邊不運糧,最後苦的只會是河北軍民。”
“玉昆……”蘇頌滿心疲憊地叫着,讓韓岡不要再說。
這種事他想爲天子辯護,都找不到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想也知道,哪個皇帝遇到這個局面,都不會讓領軍的宰相得勝而歸,甚至都不會讓他領軍出征,而會想盡辦法去議和。攘外必先安內,只有先安靖內部,才能抵禦外寇,這有着充分的理由。
“我等仕宦,爲萬民也,非爲一人也。”韓岡說得就更理直氣壯,“天子不德,即爲獨夫。我等儒者,安能屈事獨夫。如若天子聖德……”他又帶着點狡獪道,“那就是天子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話說到這裡,便已是圖窮匕見。蘇頌若不能給一個讓韓岡滿意的答覆,那接下來,雖不至於反目成仇,至少,這些年的交情就不會剩下太多。
韓岡略帶緊張地看着蘇頌,他雖有把握蘇頌不會投向小皇帝,但他也沒有把握蘇頌會徹頭徹尾地倒向自己。
“玉昆,”猶豫了不知多久,蘇頌終於開了口,“前些日子你送給我的那本說泰西曆史的書,我拜讀了。”他停了一下,想了想,方繼續道,“其中希臘、羅馬的推舉之制,確有可觀之處。但唯有小國寡民,方可如此推舉一國之君。”
那本書,本是從大食那邊零零散散地蒐集,然後再翻譯整理而來,總結了希臘和羅馬的統治制度——其中國名、地名的譯名,都是韓岡親自審定。
“小國有小國的做法,大國也有大國的治法,但唯有一件事,大國小國是共通的,”韓岡看了看蘇頌,然後堅定地說道,“就是國事不能託付於一人!”
蘇頌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卻沒有說話,靜靜地聆聽着。
“即使所謂的天子,也不應該把天下生民的身家性命,賭在他的賢與不肖上。聖人也從來沒有說過要愚忠於天子,只聞說夫子周遊列國,也沒聽說先聖投效於周天子,爲其盡忠效節。”
韓岡這是強詞奪理,周宋豈能混爲一談?
但蘇頌原本就不會有對天子的愚忠。那些能夠矇蔽世人的天命之說,在他這等自然科學的大家面前,完全是個漏洞處處的破皮燈籠。
又有誰會對一個才十幾歲,全無德望,外表上又全無威嚴的黃口孺子投上全心全意的忠誠?
儒臣們維持忠心,一個是道理,二來是青史。儒者自束髮受教,就被忠孝二字所束縛,又難免名利之心,想要名垂青史。
如果放下這兩樁事,純粹從利益出發,自古以來投效亂臣賊子的儒臣還少了嗎?
蘇頌放不下道理,又不想留污名於青史,如果沒有合理的理由說服他,他絕對不會做出悖逆之事。
但理由,或者說藉口,諸如此類的東西,韓岡的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