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懷信很少見到天子如此急切的模樣。
剛剛將用火漆封緘好的禮部試錄取名單呈遞上去,趙頊就立刻讓身後隨侍的藍元震將之拆開。根本不問黃懷信他方纔去貢院,有什麼見聞,考官之中是不是有下情要稟告。接過拆開的名單卷軸,就立刻展開翻看了起來。 ☢TTκan☢℃ O
在最前面的十幾人中,趙頊並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名字。趙頊微感失望,一路向左邊看過去。
看到一半,趙頊移動中的視線定了下來。盯着紙面上那一列的姓名、籍貫、年甲,以及入貢的所在,看了好一陣。便擡起了頭來。
“黃懷信。”他叫着下面內侍的名字。
“奴婢在。”黃懷信連忙將臉壓得更低。
“金明池裡的龍舟是你監修的?”
黃懷信一愣,“的確是奴婢奉旨監修的。”
“這事做得好。”
讚了一句好,示意跪在下面摸不着頭、但仍叩頭謝恩的黃懷信退下。趙頊將卷軸一收,問着身後的藍元震,“聽說王安石昨已招了韓岡爲婿?”
藍元震是同提舉皇城司,京中的傳言消息當然知道得很多,韓岡的婚事也是他前些天向天子稟報過的。聽着天子明知故問,他仍連忙彎下腰:“回官家的話,正是如此,親事是在臘月的時候決定下來的。”
趙頊點了點頭:“代朕去中書恭喜王相公吧……有了個進士女婿。”
藍元震方纔在趙頊身後,就已經看見了寫在名單上的“韓岡”兩個字。暗驚於天子對韓岡的重視,竟然不等正式發榜,就要先派人去給跟王安石說。
他湊趣地向趙頊拜賀:“恭喜官家又得一良臣。”
趙頊呵呵笑了起來,很是開懷:“本就是朝中大臣了……”
……
春雨綿綿。
比起數日前兩場讓王韶府中後院裡的水塘都漫起來的暴雨,今天這細細的雨絲纔像是春天該有樣子。
雨絲落於剛剛生髮的樹葉之上,都沒有一絲聲響。只有從屋檐上滑下來的水流,纔在牆角處的青石板濺起綿綿不絕的水聲。
兩株韓岡叫不出名字的小樹,剛剛生髮的枝條,嫩綠中摻着嫩紅,掌心一半大小的新葉,在雨水的沖刷下,清新可愛。
韓岡發着呆,望着窗外沐浴在春雨中的庭院。寫了一半的文章攤在面前,手上的筆卻已經不知停了多久,筆尖軟毛上的墨跡都發幹了。
韓岡的性格和爲人,讓他不習慣對他人暴露自己軟弱的一面。只有獨自一人的時候,隱藏在心中的情緒纔會泛起。
今天就要出成績了。究竟是中,還是不中,都將在幾個時辰後有一個準信。
對於這等事關官場生涯的要事,再深的養氣功夫,也免去不了他心中的緊張。韓岡從來都不是淡泊名利的人,既然有心在這個時代一展身手,就不能因爲一個進士資格,而被絆了手腳。
在水聲中發了一陣呆,韓岡渙散的視線又重新凝聚起來。自嘲稍微地笑了一笑,能做的都做了,心慌意亂的是等,心平氣和的也是等。結果都不會因爲自己現在的心情而改變,根本沒必要去多想。
重新給毛筆沾了墨水,韓岡提筆揮毫。
王韶、王雱還有他自己三人猜測出來的殿試題目,韓岡已經模擬了五六份卷子,從不同的角度來評價新法推行數年來的優點和缺憾。最後到底取用哪一篇,就要看天子所出題目的偏向了。
不過這些文章基本上還是熙河、秦鳳兩路說得多一點,一方面提醒天子他韓岡的功勞;另一方面,這也是附和天子的意願,讓趙頊瞭解到他所想了解的情報。
如果沒能通過禮部試,現在寫得這些文字自然便是個笑話。只是一旦他被取中,就是他韓岡未雨綢繆的過人識見。
埋頭於筆墨之上,韓岡振筆疾書。自從去年年中開始鎖廳,這半年多的時間,他連續不斷地揮筆作文,平均下來,基本上就是兩日一篇的速度。時間長了,文筆進步是不用說了,而他寫作的速度則進步得更快上一分。
不用半個時辰,韓岡已經完成了一份二千餘字的習作。就算在快速的書寫中,紙上的文字也沒有一絲一毫地歪曲變形,依然工整無比。舊時的近於三館楷書的筆力,幾年來,也更上一層樓,個人風格重了幾分。
慢慢地細讀着文章中的詞句。手上的筆在文稿上點點畫畫,乾乾淨淨的一份手稿,很快就被一團團墨跡的給充滿。
當屋外水落石面的聲音終於小了起來,韓岡也覺得他這篇文章已經改得差不多了。前後看了兩遍,他重新拿過一張紙,開始動筆謄抄。
一行行文字出現在紙面上,修改、刪減到只剩一千五六百字的文章,很快抄寫完了大半。
天色暗了下來,雨也快要停了。門外的走廊上,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沒有敲門,王厚就一下衝進了韓岡的房間,大聲地喊着:“玉昆,恭喜了!”
韓岡的筆一頓,但立刻又繼續地寫了下去。
“……愚憧倉促,言不及究,敢具所聞以獻,伏惟聖心加察。幸甚。”
橫平豎直,一絲不苟,就算聽到了這個期待已久的喜訊,韓岡依然沒有一點動搖地將一篇文章的最後幾行字抄了出來。
寫畢,放下手中筆,收起身前紙,才起身對王厚拱手謝道:
“多謝處道通報。”
王厚見着韓岡舒緩自如的舉動,先是爲之一愣,繼而搖頭笑嘆:“玉昆,你這是要做謝安嗎?”
韓岡微微一笑,“小弟可沒穿木屐,不會跌着絆着。”
兩人對視一眼,頓時又爆發一陣大笑。
東晉謝安聽聞淝水之戰謝玄大獲全勝,九十七萬前秦軍全師潰散,也不過平平淡淡說了句“小兒輩勝了”,照樣下他的棋。但當他起身外走的時候,卻在門檻處絆掉了腳上的木屐。
看似平靜,其實已經激動不已。
韓岡縱聲大哮。
三年了,盼着這個資格有三年了。
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辛苦如許,終於是一個進士了。
拿到了進士資格,擋在他走向宰執道路上的制度阻礙,已經不復存在。
王厚仍有些惋惜:“只可惜名次不甚佳,在百名開外。”
“能得中已是萬幸,就算是最末一名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殿試定高下,省試定去留。極端點來說,省試的最後一名跟第一名的地位是同等的。要分出高下,還是在殿試上決定出來。說是這般說,不過韓岡也無意去爭一個好名次,有一個進士他已經心滿意足。
“說的也是。”王厚又道,“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玉昆,四喜之中,這下可是有三喜了。”
……
韓岡已經是進士了。
王安石帶着這個消息回到家中,對此最開心的不是王旖,而是她的母親吳氏。
三月初殿試,接着是瓊林苑賜宴。賜宴之後,已經二十歲的二女兒就終於可以嫁出去了。
韓岡考試後,吳氏阿彌陀佛不知唸了多久,深怕性子倔強的韓岡,脾氣上來硬是要考中進士再娶女兒。
現在終於可以放下心來,也不用整日唸佛了。
吳氏喜不自勝的,拉着王旖的手,一個勁地說着,“過兩日就去大相國寺還願,當初娘爲了二姐你的婚事,不知許了多少香火,今次終於要去還上去了。”
王旖卻是沉默着。
韓岡通過了禮部試。她有幾分欣喜,也有幾分煩憂,甚至有些心慌意亂。
那一位要共度一生的良人,她還是覺得他真的是難以琢磨,心思、個性都是。
韓岡的人當然不差。
二哥對他讚不絕口就不提了,心高氣傲的大哥見過他幾次後,也點頭讚許了幾句。王旖也知道能讓大哥認同的同輩中人,究竟有多難得。王旖更清楚,一向疼愛自己的父母,也不會隨隨便便爲她選一個不成體統的夫婿。
而王旖當日去見韓岡,也覺得他,並不比她族中那些文采飛揚的叔伯兄弟稍差。甚至在英武之氣上猶有過之。
可她去見韓岡是爲了拒婚的,卻不知怎麼就變成了議婚。
只因一番話,韓岡就改變了心意,不但大哥、二哥都驚訝莫名,父親母親也是一樣。
但王旖真的不知道是自己怎麼說服他的。
每每回想起當初與韓岡的對話,王旖不由得蒼白了臉。
難道是可憐自己嗎?
真的是認爲耽誤了自己的婚期,而爲了補償才娶自己的嗎?
王旖捏着手上繡的一幅鴛鴦荷花圖,指節都發白了。比起她過去的作品,這幅刺繡已經進步了很多,都是這些日子來,母親和大嫂催着她日夜練習出來的。
可韓岡是真心誠意願意與自己白頭偕老的嗎?
也許這個想法是太奢求了一點,但王旖真的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因爲同情或是可憐的心思來娶自己。
婚期在即,王旖仍是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