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城中,也已經有春風吹過。
從門外吹進來的風帶着雪化時的溼寒,但比不上站在木徵面前的這位年輕的吐蕃貴族,帶給周圍人的寒冷。
青誼結鬼章。
鷹鉤鼻子,略細的眼睛,敗壞了他端正的相貌。一眼看過去,就是一個危險的人物。
青誼結鬼章是鬼章部的新任族長,只有三十歲不到。看到他,木徵就想起了同樣年輕的禹臧花麻。不過禹臧花麻給人的感覺更爲狡詐一些,他藉着木徵給他的許可,把武勝軍【熙州】北部搶掠一空,直接回到蘭州去。雖然有着共同出兵的承諾,木徵並不知道他能履行多少。
鬼章部位於木徵的河州和青唐王城之間,黃河的南岸。算是個大部族,只尊奉青唐王城的命令,而無視更近一點的木徵。今次青誼結鬼章帶來的援軍,也並不完全是他本族的士兵,有一半——而且是裝備更爲完善的一半——是由董氈交給他的。
木徵沒想到董氈派來的援軍主帥,會是鬼章部的族長。年輕不是問題,氣焰太盛纔是讓木徵頭疼不已的一樁事。
“河州山高林密,宋人肯定走不慣。等他們從臨洮一路走到河州城,早就沒有力氣了。”無論是木徵還是青誼結鬼章,都是堅持叫着武勝軍和臨洮,而不是宋人改名後的熙州、狄道,這是他們的一點自尊心,雖然於事無補,“我們堅壁清野在河州城下等着宋人過來,趁他們疲憊不堪的時候,就全軍出動,殺光這羣宋人,還可以一舉收復武勝軍!”
“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了。”木徵想着,只看臣服宋人的青唐部在武勝軍燒殺搶掠的手段,堅壁清野的策略根本就不可能管用。
可他並無意提醒青誼結鬼章,年輕人就該摔打摔打。如果青誼結鬼章的失敗,能換來董氈對宋軍的重視,木徵很樂意把青誼結鬼章的隊伍,送到王韶手上。
無視掉青誼結鬼章狂妄自大的意見,木徵對即將面臨的決戰,有着自己的一番考量。
正面難以相抗的情況下,除了抄截糧道,別無他法。如果能讓青誼結鬼章在前面吸引宋人的注意力,他就可以率領主力繞道宋軍背後。
引得宋軍深入河州,然後出兵斷絕他們後路,這是最爲簡單易行的策略——最重要的是有效。
不需要地圖、沙盤,河州、洮西的山山水水都準確的映在木徵的頭腦中。他熟悉河州的一山一水,熟悉河州的一草一木,山中的部族都遵從他的分派,佔着地利與人和,他絕不會像偷襲渭源堡的兩個兄弟那般失敗。
從宋人佔據的武勝軍【熙州】通往河州的道路上,適合成爲宋軍葬身之地的地方,木徵想來想去,就只有兩處。
“是香子城,還是珂諾堡?”
……
簡單的接風宴後,景思立被王韶的兒子領進了白虎節堂之中。
熙河路的帥府中樞,不如秦鳳路的高大,但也是一般的肅殺。與秦鳳經略司的白虎節堂另一個相同之處,就是在正堂中,同樣擺着一幅巨大的沙盤。
沙盤周圍,是同樣參加了接風宴的王韶、高遵裕、韓岡等經略司中的高官。只是多了一個景思立沒有見過的和尚,高而瘦,有着風吹日曬而出的粗糙黝黑的肌膚,像是一個託鉢的苦行僧。但他竟然是身穿紫衣,這一點就不是任何一個苦行僧所能擁有。
“這位是智緣上師。”韓岡爲景思立介紹道。
“阿彌陀佛,貧僧見過景都監。”比兩年前,黑瘦了許多的智緣口宣佛號,向景思立合十行禮。
“原來真的是上師。弟子失禮了。”景思立連忙還禮。
老和尚穿着的御賜紫衣,秦鳳一帶的獨一份。景思立曾聽說過智緣的傳聞,韓岡還沒介紹,其實就已經隱隱約約地猜測了出來。
號稱診脈便能斷人休咎,在東京城中都是讓王公大臣趨之若鶩的高僧。到了關西這偏僻之地,得到的尊敬自然更多。對於佛教,景思立說不上信與不信,該燒香時燒香,該拜佛時拜佛,卻不會把阿彌陀佛掛在嘴邊。但智緣這兩年的一番作爲,證明了他的能力,也證明了他的名聲不是平白得來,讓景思立對他保持着一定的敬意。
只聽韓岡繼續說着:“這副以河州、熙州爲主的沙盤,也多虧了智緣上師這兩年來的一番辛勞,探查各處蕃部虛實。”
智緣又唸了一聲佛號,“宣講佛法,普度衆生,並不算勞苦。”
智緣自從前年來到王韶帳下,便被他派出去宣揚佛法。擁有佛陀護持,智緣走遍河湟都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全。就算落到木徵、董氈的手中,他們能做的也不過是軟禁而已。吐蕃人對浮屠的信仰可以說是沉迷,智緣靠着他的口才和醫術,以及宋僧遠超蕃僧的佛學水準,在河湟蕃部,結下的善果甚多。他的名聲也已經是不遜於王韶、韓岡的響亮。
當然智緣還是有敵人,那些蕃僧肯定是恨不得殺掉讓他們出乖露醜的對手。王韶之所以會向天子要求一名高僧大德,就是因爲要與蕃僧打擂臺的緣故。
智緣是見過天子的人,英宗皇帝重病時,作爲京城中有數的名醫曾被召入宮中,還因此被司馬光指名道姓的在奏章中抨擊過。正經儒臣對僧人的厭惡世人皆知,司馬光的奏章等於是助長了智緣的名氣。僧人就跟名妓一樣,名氣越大,人望越高,司馬光幫了他的大忙。
但智緣他來到關西后,歷經千辛萬苦,走遍千山萬水,不僅僅是爲了一點名氣,而是希望能更進一步的留名青史。他兼通儒釋,在儒學上,水平並不比一般的貢生秀才要差。普度衆生的要旨,智緣看得很淡,他的性格更近於儒者,對流芳百世的渴求,遠超普通的僧人。
與智緣見禮過後,景思立便專注於沙盤之上。通過智緣攜回的地圖,以及這幾年所蒐集的地理情報,所製作而成的這具沙盤,雖說不上多完備,也比不上鞏州、熙州的沙盤精確,可用來確定進軍路線,也勉強夠了。
“從狄道往河州去。近三百里路,途徑關隘、寨堡多處。上上之策是一鼓作氣地將之拔取。一旦中間有所阻礙,耽擱上一天,就是上千石的糧秣消耗。而攻城拔寨並不難,難的是如何剷除木徵的勢力。木徵是贊普血裔,在河州根深蒂固。不論是將之收服,還是將之擊滅,都不是一樁容易的事。”
韓岡的話,引來了景思立提議:“最好能設法引得他出來決戰。”
“就算決戰都難以將他留下來。”
除了智緣之外,在列的都是上多了戰場,皆知任何一場會戰中,就算能取得再大的勝利,要想除掉敵方的主帥,都是千難萬難。除非木徵不跑,頭腦發昏地準備硬拼到底,又或是官軍打得他無處立足,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逼不得已而投降。否則,都很難把他徹底解決。
“……瞎吳叱、結吳延徵也算是個例子吧?”景思立又道。
“那是運氣,不足爲例。”這話別人說不得,只有韓岡自己說纔沒問題。
“那就得看木徵會不會自己主動來攻。”景思立已經看出了這番對話,是王韶來測試自己的水平,也便抖擻精神,說着自己的看法,“攻打我軍的後路。”
高遵裕不屑地冷哼道:“堅壁清野,誘敵深入,然後斷敵歸路。木徵能用的手段也只剩這一條了。”
這是熙河經略司上下共同的認識,但這個認識是取決於正面戰場上的官軍,能否讓木徵不敢面對面的全力交戰。如果決戰的兵力不足,木徵可以從容的吃掉出戰的官軍,然後再向後陣撲來。
今次出戰總共有三萬兵馬,還有一干自帶乾糧的蕃軍,加上成千上萬的民夫。人數雖衆,派得上用場的卻很少。可後方的守備卻是少不了,不論是熙州還是鞏州,可能受到蘭州的攻擊——而且不一定會是禹臧家,党項人這時候很有可能會出手——太過綿長的戰線,需要足夠的兵力來保護。
兵站制度在去年的臨洮會戰中,有着顯著的功效,當然會沿用下去。只是其中要佔用的兵力,卻絕不會少。而北面的禹臧花麻還要加緊防備,以防不測。
真正能上陣作戰的主力,最多也只有兩萬人馬。
可無論是給兩萬還是三萬人馬準備糧秣,帶給後勤體系的壓力一樣很大。必然需要可靠的官員來主持隨軍轉運之事。韓岡可以確定自己必然是隨軍轉運使之一,另外一個又會是誰?
韓岡希望是蔡曚,那個蠢貨之所以還能坐在轉運判官的位置上,就是因爲王韶和韓岡都不想換個更聰明的過來,而在臨洮會戰結束後,沒有向朝廷彙報蔡曚在拖後腿。
還有,又有誰能阻止想要前來分功的官員們?別說官員,王韶和高遵裕的府中,現在都擠滿了不知從哪裡來的親朋好友,都是想在軍中掛個名號,在軍功簿上分上一杯羹,讓他們不勝其擾。
不過現在也沒必要考慮這麼多了。
“兵械皆備,糧草已足,差不多已經可以出兵了。”韓岡看了看景思立,“景都監已經到了,就不用擔心鞏州、熙州的安全。”
景思立驚道:“涇原路的軍隊還沒到啊?!”
“兵貴出奇。早就準備好了,何須等待全師齊集?”王韶的意見就是經略司的命令,“……宥之,你軍遠來,兵困馬疲。先在隴西歇息兩日後,再全軍前往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