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的燈火下,韓岡正在翻閱着一卷這兩天運抵珂諾堡的兵械糧草的入庫帳。
珂諾堡作爲支撐前線兩萬大軍的核心重鎮,越來越重要,只是韓岡他眼神飄忽,焦點完全沒有落在紙面上。
今日決戰的消息就在開戰後不久,就傳到了他的耳中。前方正在決戰,身在後方,韓岡怎麼也不可能放下對戰事的擔憂,而心平氣和地處理公事。他今天並沒有耽擱政事,不過就連吃飯喝水,也一般地心不在焉。就像謝安那般,就算淝水之戰後,再怎麼心平氣和地說着“小兒輩勝了”,出門時還是照樣會心情激盪地不看腳下。
從河州城下,傳回來的消息一個接着一個:
先是新型霹靂砲進抵河州城下;
接着是沉默已久的吐蕃人拼死反撲;
然後是兩支吐蕃軍,猛攻宋軍的側翼,但在大宋箭陣前,皆是無功而返;
繼而又是模模糊糊的一句官軍小挫,讓韓岡擔心不已;
但很快,姚兕統領涇原軍大發神威,一舉擊潰當面的敵軍的戰報就傳了過來;
而夜幕降臨前,韓岡得到最新的消息,就在未時過後,霹靂砲爲大軍開路,硬是砸塌了河州城的東門,官軍前鋒衝上了,雖然沒能立足,但破城已經近在眼前。
傳回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更讓人振奮。只是韓岡看過自己這兩日讓人私下裡製作的河州城下的沙盤,如果王韶繼續往河州城中攻去,出戰的大軍將會與位於支流河谷中的本陣大營脫離連接,如果這時候吐蕃人攻打官軍的後路,很有可能會吃上一個大虧。
想到這裡,韓岡突地搖頭自嘲地一笑,他這算是白擔心。跟着王韶的將領們,都是西軍中才能卓異的名將,哪裡會犯這樣的錯誤。即便出了點岔子,也有足夠的手段來彌補。
反倒是他這邊,也許是香子城,也許是珂諾堡,兩個地方至少有一處應該有動靜了。不然等到王韶的帥旗飄揚在河州城中,再來偷襲後路,就會面對士氣正旺的大軍,根本沒有什麼機會了。
連禹臧花麻都拼了家底來攻打臨洮堡,在這樣的壓力下,木徵不會將希望放在硬拼這條路上。可以確定,只要能派上一點用場,木徵必然都會選擇用上。
就在韓岡這麼想的時候。香子城外,散諸四野的遊騎,以及立於各處高地上的暗哨,或前或後地都發現了有大隊敵軍自小路來襲。但他們發現時,來襲的吐蕃騎兵距離香子城已經只有十餘里,這時候,想出去在道上伏擊已經來不及。按照預先的計劃,王舜臣立刻接管了香子城中的防務,並立刻派人向王韶和韓岡通報。
而香子城下游的珂諾堡,也在香子城急報抵達的片刻之後,內內外外響起了警號之聲。三短、三長、再三短,這樣的號聲不是韓岡聚將的手段,而是預定中敵軍來襲的暗號。
聽到了報警的號角,韓岡微微皺了皺眉,不慌不忙地收起了剛剛傳到手上的急報,還有鋪在桌面上的賬冊卷宗。站起身來,輕輕吹滅了油燈。
小帳融入黑暗中,韓岡走出了門外。此時夜色正濃,星漢燦爛,半輪殘月掛於天際,將遠近羣山染上一層銀輝。
城內一片喧囂,被警哨驚動的士兵紛紛離開溫暖的被窩。十幾名就在城中的軍官匆匆趕來,腳步急促,由遠而近,立定在韓岡的身前。
韓岡正擡頭望了望山巔半月,嘆了口氣,回頭對着衆將校道:“惡客臨門吶!”
略顯輕鬆的話語,讓有些心慌的將校們平靜下來。這時一陣輕微的腳步來到了身後,韓岡側了側頭,是劉源趕了過來。
韓岡笑了笑,劉源所站的這個位置,可算是一個承諾了,就是想得有些太多。
“田瓊!”
韓岡並不入帳點將下令,而是就站在星月之下,點起了城中唯一的一名馬軍指揮使。
四十多歲才混到一任指揮使的田瓊,雖然不是什麼驚才絕豔的名將,更沒有王舜臣、趙隆那等驚世駭俗的武藝。但他本人在軍中多年,凡事領命而行,做事中規中矩,勝爲小勝,敗則小敗,雖不起眼,但足夠可靠,是組成了幾年來,戰無不勝的熙河軍的中堅力量。
他聽到韓岡命令,當即踏步出列,躬身道:“請機宜吩咐。”
“你速領本部趕赴香子城,爲之助守。讓王舜臣必須堅守一夜,明日等我解決了騷擾珂諾堡的敵軍後,必然會去領兵救援!”
田瓊領了韓岡的命令,一名親兵奉命又將韓岡的令箭遞到了他的手中。將令箭揣入懷中,田瓊便在行禮之後,匆匆離開。
韓岡不擔心珂諾堡的守衛,雖然珂諾堡的重要性遠過於香子城,但既然吐蕃人分兵攻打兩座城堡,其中必然有一座是主攻方向。
而韓岡的判斷……那個主攻方向是香子城,所以要命田瓊在騷擾珂諾堡的敵軍在抵達堡下之前快點出發。即便是他猜錯了,但以珂諾堡眼下的守衛能力,也足以抵擋萬人以上的攻擊。
田瓊走了。做事穩妥的他在趕過來之前,早就命跟在身邊的親兵去通知他麾下的戰士。在他剛剛離開不久,韓岡還沒有將守城的任務分派下去,一片蹄聲便已經猝然響起,穿過吱吱呀呀打開的城門,向南方的香子城趕去了。
“希望田瓊不要太急躁。”劉源在漸漸變小的蹄聲中,壓低聲音對韓岡說着,“只要能讓香子城中的守軍知道他們到了,城中就不會有事了,不一定要進城的。”
“不用擔心田瓊,王經略會看重他,就是因爲他做事一向穩重。”韓岡頓了頓,又用着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即便是敗了,他也能拖延上一陣時間。”
韓岡將任務一一分派下去,誰人該做什麼,他早有腹案。而在這之前,也讓這些軍官們準備過——有備無患一向是韓岡衆多座右銘中排得很靠前的一條——現在下令,也不過是走道程序,順便激勵和安撫一下人心。
十幾名軍官,得到了韓岡的命令後,一個個都趕赴自己的崗位上去。
待身前衆官走了個乾乾淨淨,韓岡回頭看看劉源,又點起了站在外側的幾個親兵,一一向他們囑咐:
“讓住南二營裡的那羣民夫準備起來,去軍器庫中領取戰具。”
“拿我的令箭,去軍器庫中,讓狄四打開庫門,給民夫們分發戰具。一如禁軍例,神臂弓包括在其中。”
“去療養院,將佔了五、六兩病房的那羣人給叫起來,讓他們去軍器庫找他們的老下屬……如果有人要問,就說這是我韓岡的嚴令,違者必斬!”
韓岡迴轉頭來,衝劉源笑了一笑,“兩邊各自知根知底,想必不需要讓我來分派誰該管誰!”
劉源卻是越聽越是驚駭,月光照在臉上,卻是一片發白,最後竟化作一聲驚叫,“機宜!此事還請三思!”
驅用叛軍、驅用叛軍將校,現在都不算什麼罪過了。但讓廣銳將校重新統領其那羣來自於廣銳軍的民夫,重新與他們的部下匯合在一處;讓那支已經消失在樞密院和三衙的軍籍名簿上的隊伍,再一次出現在世間,這個罪名,不是韓岡一介朝官能擔當得起的。
“沒關係,事急從權。只要能打退賊人,怎麼都能說得過去。”
韓岡對此事早有準備,他之前移文調集廣銳叛卒組成的鄉兵民夫來珂諾堡時,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雖然沈括在中間剋扣了一半,但正好劉源這幫將校也因故折損近半,統領起來也不會變得官多兵少。
即便再是精銳的士兵,也只有在優秀的將校率領下,才能發揮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實力。廣銳軍何能例外?而在之此前,別看劉源這羣由將校組成的隊伍所向披靡,也別看廣銳軍卒也同樣是能輕易壓倒敵軍。但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尚不及其應有戰力的七成。
想要渡過眼前的困局,就要將所有的手段都用上。重組區區廣銳叛軍又能怎麼樣,最後能贏就行了,到時再分開就不會有事……
在前線的戰局尚未確定的情況下,韓岡絕不會讓王韶有絲毫分心旁顧。這場決戰同樣關係到他的命運,韓岡不介意做些旁人不敢做的事情。就犯了點忌諱,只要有戰功填補上去,天大的婁子都能給彌補起來。
韓岡對此事是胸有成竹。
再怎麼說,他都是一名文官,而不是被人鄙視、提防的武將。
武將做出此事,重的奪職,輕的也要降責遠惡軍州,但沒人會相信一位屢立戰功的文官會有叛心,更不會對其忌憚。只會說他有能力,能馭使叛軍。
安撫似的拍了拍劉源的肩膀,韓岡笑着道:“去城頭上看看!……先看看是吐蕃人中的哪路豪傑,來攻打我這珂諾堡,再等着你的兵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