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料,號角聲中,第一批被派上來的是党項人。
當先出陣的党項軍大約三千多人,手上的兵器是全的,帶甲的士兵也佔了一半。基本上都是明晃晃的板甲。也不知党項人平日裡保養起這些甲冑,擦了多少羊尾油,亮得在城上的種樸都覺得刺眼。
種樸咧着嘴,低低罵了一句,全都是高遵裕送去的好處。靈州城下一敗,涇原、環慶兩軍加起來五六萬人馬,陸陸續續逃回來的有一多半,可還帶着甲冑的就沒幾個了——逃跑的時候只會嫌盔甲重——全都送了人,還附帶了神臂弓、斬馬刀和不少能造霹靂砲的工匠。等到遼人佔了興靈,通過兩國和議,俘虜換回來不少,但工匠一個都沒有弄回來。
鹽州之戰的時候,若不是有了那麼一批兵甲,党項人也不會那麼容易就攻破鹽州城。且在鹽州城下,他的父親已經將高遵裕送出去的禮物拿回了大半,想不到還有這麼多留在外面沒有收回。
眼下党項人都能有一半裝備上甲冑,遼人自不會缺。有了甲冑護身,神臂弓的有效範圍頓時減半。
種樸陰着臉想着,不過立刻又嘆起自己的鴻運來。幸好之前在城下守着遼人的一千步卒,因爲遼人追自己追得太緊。爲防誤傷,不得不放近了才射。否則縱有事前這一番佈置,也一樣翻不了盤。種樸最後返身與遼人追兵廝殺時看得很清楚,他們身上分明穿了軍器監造的胸甲。
在出戰的党項軍的背後,還有第二批同樣有三四千人的党項軍隊——這一批人中,裝備甲冑的比例看起來就少了許多——再後面,又有着爲數更多的遼軍壓陣。北、東、西三面足夠萬人之衆。只看氣勢,就遠遠超過不知爲何而戰的党項人。之前在城下的損失,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點皮肉傷,傷的只是顏面。
党項人沒有騎馬,而是步行。三千餘人的攻城隊伍以北面爲主,從兩裡外的軍營出發,揚起了一片煙塵。而在煙塵中,兩艘飛船冉冉升上了天空。
“都派飛船上來了?!”
種樸的副將李清踏上了城頭,眯着眼睛望着天空。
從西夏國唯一的漢人大將,到一城城主的副手,落差不可謂不大。在對降人一向寬厚的大宋,這是個很少見的例外。不過這主要還是李清本人的身份作祟。
如果李清像党項和吐蕃的豪酋們有自己的部族,那他至少能得到一個刺史的官稱。可惜他是漢人,麾下都是漢軍。降順後,便立刻被解除了對軍隊的控制,然後便給安排到了不掌實權的位置上。不過在這過程中表現得極爲恭順,因爲他本身的能力又得到了趙禼的看重,幾經輾轉才又被派到前線上來領兵。
“飛船倒沒什麼,反正溥樂城就這麼點大。”
溥樂城並不大,城牆周長一千一百步,也就是三裡出頭。而且是標準的軍城,沒有什麼閒雜人等,有的只是官兵們各自的家室。三千軍漢往城牆上一站,都能勾肩搭背起來,還不用擔心背後有人壞事。
自然,守城不可能盡把人往城牆上堆,五六百人就足夠了,保險一點也不過八九百。種樸將兩千七百多名步卒,按指揮分作六部,輪番交替上城。只要保證每一刻都有兩個指揮在城頭上就足夠了。
種樸說起話來有些悶悶的。他的臉上纏着繃帶,從左頰斜斜地掛到右邊的耳朵上,緊緊地纏了好幾圈,說話都不方便。不過有兩個大嗓門的親兵正拿着個兩頭沒底的薄鐵桶在他旁邊。幫他喊話,城上城下都能聽見他的號令。
擡起手,傳令的親兵便靠了過來,種樸吩咐道:“把我們的飛船也放出去。”
傳令兵拿起薄鐵桶,跑到內側的邊緣,扶着女牆衝城牆根大吼着將種樸的號令傳了下去。
空氣中煙味立刻就重了起來。
存在城中的燃料不少,可現在是冬天,如果不是遼人放了飛船,需要維持城中士氣,種樸也不想浪費燃料在飛船上。兩丈多高的城牆加上兩層高的敵樓用來監察敵情,高度已經綽綽有餘。
“那些雲梯纔是麻煩。”種樸指着越來越近的党項人,人羣中那一架架三丈長的長梯十分顯眼。
李清點了點頭,“能造這麼長的雲梯,就能造霹靂砲。也不知遼人的營地裡藏了多少工匠。”
“還有木料!”
種樸自問他在這一年來沒有少下功夫。爲了修復溥樂城,周邊能用得上的木料全都給砍伐一空。加上還有尋常使用的柴草,也要對周邊的草木植被大肆砍伐,溥樂城附近,根本見不到半點綠色。但党項人的隊伍中還是有云梯存在。
這讓種樸很驚訝,“莫不會是從耀德城運來的吧?”
長梯的數目並不算多,種樸粗粗一數只有十幾二十具。要打造能攀上高約兩丈半的城牆的長梯,必須要有一流的木工手藝和上等的木料。即便不說木料,單是這個等級的木匠,就跟能開兩石弓的猛將一樣,已是爲數寥寥。就是大宋這邊也不多見,城外遼人手上自然更少。
在大宋軍中,一般是乾脆了當地直接打造雲梯車,長長的梯子下面有了車體支撐,便不會因爲長度過長而容易折斷。只要有了圖樣,幾個普通的木匠配合,輕輕鬆鬆就能做出來。比起單純的三丈長梯,工藝上要簡單得多。
可就是這十幾具長梯已經讓種樸覺得怵目驚心了。這代表對方營中至少有一個大匠級的木工。也代表接下來的霹靂砲絕不會少。
高遵裕到底送了多少東西給外人啊!比真宗皇帝還大方。
衝在最前面的党項士兵已經到了兩百步以內,如果不計八牛弩,再向前三十步就到了神臂弓的有效範圍了。城上的數百將士雖然神色依然輕鬆,不過雙手已經握緊了神臂弓的弩身。
種樸衝親兵招了招手,“放近了再射!”神臂弓的最大威力,還是在面對面、臉貼臉的時候。
城外的党項人隨着越發接近城牆,速度也開始提升,從徐步到疾步,此時已經開始奔跑了。就在這一批的後面兩百步,人數還多上一點的第二批党項軍,也開始接近。
蟻附攻城。
而且是節奏感把握得很不錯的蟻附攻城。
對於爲遼人賣命,被強佔了家園的党項人自然不是心甘情願。不過看到溥樂城上稀稀拉拉的守兵,他們倒還是鼓起了一點勇氣來。
吶喊聲沖天而起,三千多黨項士兵衝向了城牆。他們的裝備也看得越來越分明,除了擡着雲梯的士兵,每一人都隨身帶着一個看起來很有分量的包裹。
城頭上的種樸和李清,只是順帶着瞥了一眼,就確定了党項人的打算。這是準備壘土成山,在進行雲梯攻城的同時,也準備用人數上的優勢硬吃溥樂城中的守軍。而這些土包,也可以墊在雲梯下。以防攀登時折斷。
只是這樣的攻勢,在最爲擅長守禦的宋軍眼裡,連笑話都算不上。
最前面的党項士兵下到只有一層被凍結的底水的城壕中了。指揮使們回頭看看敵樓,種樸搖搖頭,城上便毫無動靜。
党項士兵開始向城牆腳下投擲攜帶的土包。種樸說了句“再等等”,城上依然沒有動靜。
當党項士兵拉開長弓,射擊城頭,以掩護雲梯越過城壕,種樸還是不許官軍反擊,城上還是沒有動靜。
直到已經超過一半的党項士兵越過城壕,雲梯陸續架上城頭,一羣最爲勇猛的党項戰士開始攀爬雲梯,種樸終於揮下了手。
壓抑已久的將校們一陣歡呼,只聽得城上一通鼓響,檑木、拍杆、灰瓶、滾油隨即傾瀉而下,砸斷了雲梯,澆傷了人體,然後便是數百張神臂弓齊射。
每一名神臂弓手的腳邊,都有七八張已經張好的神臂弓,拿起弩弓,放上箭矢,一個呼吸間就能射上一箭。
鼓響不過十聲,城上就已經射下來數千支箭矢。在最短的時間,殺傷最多的敵人,這樣的一擊之下,便能讓敵軍完全失去戰鬥意志。
不到十丈的距離下,神臂弓的威力充分發揮了出來,縱使軍器監打造的板甲和頭盔也抵禦不了這麼近距離的射擊,僅能化解一些致命傷,讓中箭的士兵只傷不死。但滿地的慘叫聲,同樣能讓人失去戰鬥意志。在這第一批攻城軍近乎崩潰的時候,突然打開的城門給了他們最後一擊。
僅僅據守城牆不叫守城,以城牆爲憑,不斷出城反擊,纔是真正的穩守之道。養精蓄銳的千名戰士手持戰斧從城門中殺出,衝進城下混亂的敵羣中,揮斧肆意砍殺,帶起一片血浪。城上的神臂弓也順勢外延,用弓矢阻斷敵軍的退路。
三千党項士兵冰消瓦解,完全失去了戰鬥能力,如同羔羊一般被宋軍屠戮。高高在上的飛船將這一幕傳給下方的遼軍將領,在號角聲的催促下,拖在後面的第二陣立刻加速趕來,而兩隊各五百多人的遼人騎兵也隨之出動。
敵樓上,種樸好整以暇地比了個手勢,“霹靂砲,給我擋住後面的賊人。”
城內的霹靂砲開火了,一包包石子飛上天空,划着拋物線,又重重地落到了地面上。包着石子的繩索在重力下根根崩斷,從靈州川中搜集來的鵝卵石四散飛濺,一下阻斷了第二波攻勢。讓他們躲避着飛石的同時,只能坐視城下的友軍在宋人的重斧下哭喊哀號。
李清略帶冷淡地看着這一幕,並沒有感染上敵樓中其他將校們的興奮和狂熱。
這裡根本不需要他。種樸只需要下命令,剩下的就交給參謀們。在他們的安排下,甚至連霹靂砲的配重都事先調試好了,只需要等待城上的號令。之前種樸敢於領軍出外偷營,而不是讓他這個副將領隊,也是仗着參謀們對城中軍隊的控制力。
或許種樸從來都沒有信任過他這個降人。或許自己來到最前線是個錯誤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