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做得好!章惇做得好!”
崇政殿中,趙頊難得地放棄了天子的矜持,大聲爲前線的捷報而叫好。
呂惠卿拱手道,“章惇以才智論,猶在王韶之上。如今的勝利也僅是開局而已,大捷當在後面。”
“前日聽說章惇所用非人,致使多名使節被殺。今日看來,他還是有所準備的。”
“不名其罪而以刀兵相臨,朝廷何以服遠人?所以章惇遣人爲使。若荊蠻當即歸順,那是當然最好。如其不肯順服,天兵征討便是名正言順。蠻賊殺了朝廷使節,正是自尋死路!”
趙頊連連點頭,嘴角含笑,再一次稱讚着:“章惇做得好。”
章惇以察訪使的名義,前往荊湖兩路,經制南江事。那時還是在秋時。等章惇理清了剛剛接手的一番雜事,開始準備進兵的時候,已經是十月初冬了。
一開始,章惇沒有立刻攻擊,而是先派去了李資、明夷中、願成等一干僧俗爲使,去說服辰州的山蠻蠻酋田元猛。但他派出去的幾人實在不成器,據說他們在蠻部之中,恣意妄爲,甚至淫辱婦女,最後忍耐不住的蠻人將使節全部殺死,只留了一個願成和尚回來報信。
這個消息被荊湖走馬承受傳回來的那幾日,趙頊都是陰沉着臉,人見人畏,連帶着宮中的宦官宮女,走起路來都要踮着腳。
不過今天終於有了點好消息。
半個月前,官軍與辰州山蠻大戰於武山。這一戰官軍出兵四千。而蠻賊十餘部,各據險要,總計有萬人之多。
雖然兵法有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章惇以不到一半的兵力攻打幾座位於險要地勢上的寨子,看起來是個很瘋狂的舉動,但笑到最後的,卻是章惇。
那一戰,統領前軍的李信當先出陣。他身披重甲,手持堅盾,身後跟着兩名各背一捆投槍的小校。帶着三百名從西軍調來的弩弓手,就這麼一直衝到了寨牆下四十餘步的地方。
山蠻居高臨下,一時箭落如雨。不過蠻人所用弓弩皆是綿軟不堪,遠不能跟大宋軍中所用的強弓硬弩相比。沐浴在這樣的箭雨之中,只要擁有重甲,根本是無所畏懼,而宋軍的神臂弓也是輕而易舉地就將他們壓制。而李信,更是連續投出擲矛,轉眼之間便擊殺了數名在寨牆上指揮着軍隊回射的蠻部大將。
與此同時,章惇的親信愛將劉仲武,領着兩百跳蕩,悄無聲息地攀上山崖,從後方直接殺入賊軍主寨。前後交擊,蠻酋田元猛倉皇出逃,落於懸崖者無數。
這一戰,總計攻破六寨,俘獲百人,斬首三百餘。對於山中部族來說,這樣的損失,沒幾家能承受得起。
在章惇的奏章中,也充滿了他對劉仲武和李信的讚賞。
劉仲武自從三年前得官之後,因爲向寶的倒臺,一直很悲劇在者達堡中數星星。幸好是於章家有恩,本身亦有才能,故而被章惇舉薦。而李信本是韓岡所薦,前日還在籠竿城七矛殺七將,立下了赫赫威名。
李信前日上京時,趙頊也見識過了他的武藝。七支四尺鐵矛,幾乎是在一眨眼之間就飛到了五十步外,將一字排開的七具鐵甲都紮了個對穿,完美地展現了他是怎麼在籠竿城下,於千軍萬馬之中,一舉擊殺敵軍數將的壯舉。
精妙絕倫的箭術,趙頊見識過不少。同樣是關西新一代的出色將領,王舜臣的連珠箭術曾讓趙頊歎爲觀止。但能與他相媲美的,在趙頊的記憶中,還是能找到幾個人。可李信的擲矛之術,卻是第一次見識到。
“李信親冒矢石,臨陣勇決。今次一勝,當以其功爲首。特贈其父一官,本人則轉兩官,賞賜亦加倍。望其能勤謹如初,在荊湖早立新功。”這是方纔趙頊口述給中書舍人的原話,讓中書舍人依此來起草詔令。對李信這樣的偏裨小將,竟然動用了單獨的詔令,可見趙頊對他的看重。
“李信是韓岡的表兄,其父乃是韓岡之母的親兄。”趙頊這時候心情很好,半開着玩笑,“前日朕也曾聽李信親口所說,他的擲矛之術乃是家傳,就不知道韓岡他懂不懂?”
呂惠卿道:“韓岡是否懂得擲矛之術,臣是不知。不過韓岡當也是武藝過人。他在包約部中,曾經親手斬殺西賊使者,逼得包約不得不降順。雖然此事歸功於包約,但實際爲誰所殺,熙河盡人皆知。”
呂惠卿說的,趙頊早就知道,“韓岡一向以國事爲重,往往推功於他人。包約部中如是,羅兀城中如是,咸陽城下亦如是。此子大有古人之風,在朝中難得一見。”
趙頊對韓岡的激賞不已,以呂惠卿之智,很容易便能明瞭其中緣由。一方面是韓岡本人的確功績累累,另一方面也有天子始終想見而不得見後,在心中對韓岡的美化。
哪個隱士被徵起前,不是讓天子引頸而望?只是見到後,失望的不少……當然,呂惠卿也清楚,如果讓天子見到韓岡,應該不會失望——韓岡本人的能力,可是遠在名望之上。
現在趙頊的心情很好,呂惠卿瞅準時機,“若朝中人人如韓岡這般不愛權威,以爭功諉過爲恥。國事豈會如此艱難。正如那華州,地震之後已有數月之久,但陝州【今三門峽市】知州卻上本,如今猶有流民在道。”
呂惠卿只是天章閣侍講,兼同修起居注,照常理並沒有議論此等朝事的資格。但他身爲天子近臣,隨意發上幾句議論,誰也不能說他不是。
趙頊也沒在意呂惠卿撈過界的行爲,“眼下已經是深冬,華州之事的確不可拖延了,郭源明也的確不能勝任。依呂卿你的意思該如何處置?”
本來王安石是想讓呂大防去知華州的。但趙頊覺得呂大防此人難得,便將他留在了朝中,放到了審官西院上。但現在看來,這個處置的確是錯了。要是呂大防這位能臣在華州,不至於到了臘月還有華州流民走上了潼關道。
呂惠卿則道:“還是先自朝中派遣使臣前往察訪,流民在道的事究竟是真是假,還有人數多寡。如果百十人,陝州在那就是危言聳聽了。至於是獎懲之事,還是等救完了華州百姓,再論其餘。”
趙頊默默地點了點頭,呂惠卿的意見,纔是公忠體國的做法。先救人,其餘等賑濟結束了再說。不像有些大臣,一心放在政爭上。前些日子,以地震山崩爲藉口,請天子將王安石罷相的奏文,如雪片一般地擁往了崇政殿。反而說着如何賑濟、救災的奏文,卻是寥寥可數。
趙頊多讀史書,拿着災異作爲武器,用來攻擊政敵的故事,他在史書上見過不少。當時就想着日後對此要警惕,可事情落到自己的頭上,想法就不一樣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上天的警示也許是真的,趙頊一這麼想,就越發地感到心驚肉跳。幸好事情沒變得那麼糟。
呂惠卿冷眼看着趙頊的神色變換。
他所侍奉的這位天子,說聰明也聰明,做了近六年的天子,政事上一概門清,許多事都瞞他不過,連帶着在京中的耳目消息也越發的敏銳,不再是熙寧初年時的稚嫩可比。
但趙頊最大問題便是心志不堅,極易受到外事幹擾。華州地震山崩,讓反對新法的一干舊黨重臣羣起而攻,拿着市易法爲突破口,聲言這是上天對天子不行德政的警示。那段時間,這位皇帝都有了廢除市易法的想法。要不是王安石和他們新黨中人這些拼命堅持,國事必然大壞。
呂惠卿對天子一向沒多少敬畏。離着皇帝越遠,纔會越把皇帝當成神。換做是他們這些能天天見到皇帝的,就知道,所謂的天子,不過是個普通人。只是因緣巧合,或是前世修福,才坐到現在這個位置上。
前些日子看到趙頊心煩意亂的模樣,呂惠卿私下裡沒有少冷笑,真是如此憂心國事,乾脆下罪己詔好了。
人在天子面前,轉着這等悖逆無道的念頭,呂惠卿的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快感。不過對於快感的沉迷也只是一瞬間,一呼一吸的時間中,理智就已重新佔據了呂惠卿的腦海。
他已經按照王安石的命令,將華州的察訪權控制住,對此舊黨當無可施爲。只要附近各州的救援糧一起到了,華州可保無恙。也不用擔心有人會對此借題發揮了。
呂惠卿現在關注的焦點,不是在外,而是在蕭牆之內。
在前段時間,竭力挽救市易法的那兩個月裡,身爲王安石副手的曾布,卻是動作很少,上書時也是將幾樁新法連在一起說,並沒有將市易法挑出來單獨。
曾布的這個態度,天子和王安石都忽視了過去。但呂惠卿一直在盯着曾布,不會讓其矇蔽。
看曾布的反應,應是對於市易法不以爲然而已,就不知呂嘉問知道後,他會如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