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了工地,來訪的兩位貴人沒說太多。
那位小官人本是一臉好奇,但去看了倭人所住的窩棚之後,表情也變了,似乎是對居住環境很有幾分不滿。轉去看今天工地上的午餐,臉色就更不好看了。
在平一郎看來,工地上今天的伙食已經比平日好得多了。竟然都是乾飯了,還有鹹魚蘿蔔湯,這在之前一段時間,是大小工匠們的伙食——大工的伙食還更好一點,能多一盆肉菜。而打雜的婦孺,只有稀粥和小塊的醃菜和鹹魚吃。
可落在那位小官人眼裡,竟然還是皺眉,“今日只如此,可以想見平日裡是什麼樣了。”
旁邊他的叔叔馮大東家則很會做人,安撫道:“等他們開始上工,自然能吃上好菜好飯。陳東家能捨得老本,供給他們一日三餐,已經是難得了。許多地方農忙幫工,地主家也只會給一天兩頓。”
那韓小官人雖仍是不滿,卻也不敢不聽他叔叔的話,點頭受教,但又不甘心地暗暗瞪了平一郎的主人兩眼。
平一郎的主人看着氣氛尷尬,忙低頭彎腰,上前賠着笑說了好些軟話,又猛打眼色,讓平一郎在旁幫腔,這才把這位小祖宗給敷衍了過去。
不過韓小官人的好奇心還是收斂了起來,變得跟他的叔叔一樣沒有太多的話,只看不說。
平一郎的主人只能搓着手,賠笑着請兩位客人先上船。
船是江船,之前載着一行人從松江旁的別院抵達這邊的工地。到了中午的時候,上面已經準備好了酒席,就等着主人和客人們入席。
正要開席的時候,其他幾位預定在倭人坊安家立業的大東家,都不知從哪得到了消息,紛紛跑了來。
其中一位大東家,比平一指的主人還要胖三分,個頭只能到胸口,長得就像一顆球,平日裡,走一步路都要喘三口氣,可平一郎望向岸邊的時候,卻震驚地發現,他竟然是騎着快馬過來,下馬的時候不僅僅他喘得快要斷氣,連下面的駿馬也一樣快斷氣了。
其他大東家的情況也差不多,一個個都是步履匆匆。有兩人共乘一艘車船,用人力腳踏,在水面上速度如飛。另一人也是乘了快舟,兩排槳手將這艘前面有個龍頭的細窄船隻,劃得幾乎躍出水面,順滑得彷彿就是在冰面上滑行。
待這幾位走上船來,只跟平一郎的主人冷嘲熱諷地寒暄了兩句,便忙不迭地上前向兩位客人行禮。
平常一擲千金,或是愛吹噓自己的兄弟在京師有多高身份的貴人們,在兩位客人面前,就像是下僕見到了主人一般謙卑,說盡了好聽話。
看到這一幕,平一郎哪裡還會不明白,今天過來的兩位客人,身份有多麼尊貴。只是在一干東主的寒暄和問候中,卻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兩位客人的身份,竟然一個字也沒提到。他們這麼做,也從另一個角度,讓平一郎瞭解到客人們的地位。
憑空多了幾位客人,但賓主入席並沒有耽擱。船上的大廚是平一郎的主人從揚州城特意聘來,早就預備好多餘的材料。
平一郎捏着筷子,坐在最下首,雖然說他是絲廠未來的管理者之一,但依舊是僕從的身份,在這裡能有一個位子,的確是被擡舉了。不過以他舊日的身份,僅僅是能夠入席,平一郎也不至於到受寵若驚的地步。
這是正式的宴席,看盤,乾果鮮果,鹹酸果脯,冷碟、熱菜,按照正式程序一道道端上來,一巡酒過後,就換上兩道新菜。一道道菜換得讓平一郎目不暇接,即是幾年前,他還是極尊貴的身份,在宮廷中,也沒有享受過如此豐厚的宴席。
也難怪當初在日本時候,他的主人帶着他去赴契丹大官的宴,出來後便不屑冷笑。當日的宴席,已經讓平一郎爲之驚歎,不敢視契丹爲蠻夷。而今日,契丹人的宴席,又不知差了多遠。
不過讓平一郎來說,這次的酒席還差了一點。
儘管就在江邊,儘管離東海也不遠,但這一頓午餐,擺上餐桌的全然不見最受歡迎的魚膾,即使有了魚和蝦,也全都是蒸熟,燒熟的菜餚。
平一郎的主人平日裡最喜魚膾,去日本時吃海魚,回到中國就吃江魚,據他主人說,天下魚膾味道最好的還屬開封熙熙樓做的黃河鯉魚,但那只有入京的時候才能吃到。
爲了就着貴客的口味,竟然連菜譜都換了。巴結到了這副田地,那兩位的身份到底尊貴到哪個地步?平一郎的心中越發地好奇了起來。
飲了十七八巡酒,那位馮大東家似乎酒有些上頭,指着菜盤子問平一郎的主人,“聽說陳東家你最愛吃魚膾,每餐無膾不歡,今日怎麼不見?”
平一郎的主人賠着笑臉,“害怕貴客吃不慣,也就沒上了。若是大東家想要,在下這船上,也有刀工最好的大廚,可以用現釣的江魚割了做魚膾。”
“罷了,不用勞煩了。”馮大東家擺擺手,“除了在京師和鄉里,我就只吃熱的熟食,水也只喝燒滾過的開水,要不然,有幾人能走南闖北十幾年沒生過什麼大病?”
一位東主連忙拱手道:“多謝大東家,在下可是又偷學了一招。”
一羣貴人哈哈地奉承笑着,馮大東家不在意地擺擺手,“學就學吧,我那表兄盼着人人都學。陳老兄你這好吃魚膾的習慣,倒是跟歐陽六一公一樣。六一公家有一廚娘,最擅做魚膾。猢猻入布袋那一位,每隔幾日就提着魚上門,要嘗那廚娘的手藝……”
馮大東家講起了古,幾位東主賠笑點頭,湊趣地說着話。
平一郎卻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如果是唐人的名家,他一準知道,但日本與中國久不通往來,今人軼事,卻是懵然無知了。
他只注意到了馮大東家的說話口音,在酒後已經與方纔聽到的標準官話截然不同。
不論是閩語還是吳語,平一郎都能聽能說,這也是來日本的商人最常說的中國方言。而中國的官話洛陽雅音,雖然接觸的時間不長,可他也勉強能夠聽和說了。
而馮大東家現在的口音,則與平一郎所瞭解的幾種漢家方言都不一樣,只是與洛陽雅音近一些。
應該是北方話吧。
平一郎饒有興致地一點點分析着對方的身份。
不過知道酒席結束,客人們乘醉而歸,他也沒能從酒席上的言談中,找出透露了對方身份的關鍵。只知道是很尊貴的貴人。
即使是平一郎,知道大宋朝中有一人姓韓,身份極爲尊貴,據稱是菩薩轉世,在契丹人口中也不敢有分毫不敬。但平一郎並不認爲兩位客人會是那位貴人家的人,他們怎麼可能會與商賈廝混?
也許是因爲晚上想起過那一位,所以次日無事,平一郎便上街尋了一間書坊進去。在種類繁多的書籍中,專門挑選了那一位署名的著作。
就在他拿起一本那一位沒有署名,卻被書坊小工賭咒發誓說是其親筆所撰的小說,便聽見背後有人說,“這些書籍都禁止夷人購買,要是你買書的事給人報了官,就是你家主人也會受到懲罰。你還是謹慎些個好,你家主人不是沒對頭。”
平一郎忙放下書,回頭看時,卻見是昨日的那位韓小官人。
相貌英俊、身形挺拔的少年,身上依然樸素,看不見任何飾物,只有手上,不合時宜地拿着把摺扇。在他的身後,有兩名精悍的伴當,正警惕地打量着自己。
平一郎忙上前見禮,韓小官人大剌剌地受了禮,指着他方纔挑選的幾部書,“不要買這些書,會害了你家主人。朝廷的這條禁令,平常雖沒人管,但若是有人首告,衙門裡也不可能不理會。”
平一郎還沒說話,旁邊的書坊小工就聽見了,忙不迭地擠到平一郎和書架子中間,警惕地瞪着他。
這下子平一郎自不能再買他心儀的幾部書,失落地從書房中出來,不敢對韓小官人有何怨言,但回頭望着書坊裡面,也不免還有幾分依依不捨。
“想看書的話,先拿到戶籍再說。”韓小官人說道,“有了大宋的戶籍,就算是中國之人了。不再是外夷,自然是想買什麼書就能買什麼書。”
“多謝小官人指點。”平一郎恭聲道謝。
韓小官人一擺手,“你也別謝得那麼快,這的確是個辦法,但一個外人,想要拿到中國戶籍,哪裡有那麼容易。還不知道要幾年呢。”
“但總算是個念想。”平一郎嘆道。
韓小官人眯起了眼睛,眼神中又泛起好奇的神色,“你之前說你自己是倭國的普通百姓,我就不信,你說話一點都不像。這下子,可更難讓人信了。能識字讀書的,大宋的男子中也不過十之一二,我可不覺得一個普通的倭國庶人,能通讀漢家書籍。”
平一郎張口結舌,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小人……”
“算了,反正現在也沒倭國了,你是什麼身份都不重要。”
韓小官人善解人意地輕輕放過,卻讓平一郎臉色蒼白起來。
啪的一聲驚堂木響,側前方的酒樓上傳來抑揚頓挫的唸白聲,“話說那宋江……”
韓小官人被轉移了注意力,擡頭看過去,那間酒樓二樓坐滿了人。“原來是說九域的,就是你方纔要買的《九域遊記》。”
“是韓相公所撰的《九域》?”
“難道還有別家的嗎?天下分九州,九州之下又各有九州,大宋所居這赤縣神州只是小九州中的一個。韓相公早年逢仙,周遊了這九九八十一州,回來後就無所不知,創下了好大一份事業,做到了宰相。韓相公心胸一向寬大,並不敝帚自珍,又曲筆託名寫了這部《九域》,希望別人也能有他這份際遇。”
韓小官人邊說邊偷笑,抿着嘴的笑模樣,讓他的話只剩一兩分可信。但他的這番話,在別人那裡也聽說過。
“韓相公還說要造蒸汽船。”
“蒸汽船,現在雖沒有造出來,但蒸汽車很快就有了。遼人都在學造蒸汽機。遼國的皇帝都說了,只要能造出蒸汽機,便可封王,倭國、高麗任選其一。”
韓小官人充滿自豪地說着,不過他說着說着,又抿着嘴笑了起來。平一郎卻聽着心中一痛,耶律老賊竟然要把自己的國家送給匠人。
但那如果是像火炮一般的利器,就算裂土相贈,也絕對是值得的。
“可惜他們是白費心思,還是我大宋先把蒸汽機給造出來。”韓小官人得意地說着,“你若是有心,就每天抽小半個時辰聽一聽,定會有所得。”
平一郎看着他,突地跪下來,鄭重地拜了一拜。無緣無故,怎麼會害自己,只可能是指點,想起昨天韓小官人在工地上的反應,他就更加確信了。復國和治國的方略,也許就在這裡面。
“多謝小官人,小人定會仔細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