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作何如此慌張?莫非是怕生?”我單手緊緊扣在石桌邊角上, 根本聽不進姜弢在說些什麼。
“這位是?”
“哦,差點忘了,這位是兄長前些年從吳國帶回來的花屏姑娘。”
“花屏……”
條件反射般地, 心裡猛地打了個激靈, 擡眼看去, 只見他正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緊緊盯着我, 令人膽戰心驚。
快四年了吧, 我天真地以爲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與他有任何交集,更是從心底抗拒與他再遇,然而老天爺時常愛捉弄人, 這一天還是來了。
不曾想過再遇的情景,也不曾奢望他爲我動怒或是如何, 如今真見到了, 除了那一瞬的慌張, 更覺得驚奇。他在裝,裝作不認識我。
“姐姐, 你看彌兒……”來不及思考他爲何會出現在這裡,遠遠的,彌兒便興高采烈地大聲喚我,只是看到這一幕,他又收住了笑容。
我穿過眼前的兩人, 遙望彌兒, 見他今日穿了我新做的衣裳, 不由地揚起了嘴角, 衣服很適合他。
“彌兒你來得正好。”姜弢轉身走近彌兒, 又朝他邊上的人說:“這位是楚國特使,伯卿伯大人。”
彌兒看到他時, 只是微微一愣,繼而咧開嘴,說:“大人,許久不見。”彌兒比我想像中要沉着許多。
再看伯卿,輕輕點了點頭,波瀾不驚,沒有任何改變。
彌兒沒與他說太多,擦身而過,走到我邊上,我一直靠着石桌,動彈不得。
“姐姐,你怎麼了?”彌兒似乎瞧出了我的不對勁,皺眉道。
“腰有些疼。”前面動靜太大,嗑着腰骨,怕是傷了。
說完,彌兒作勢要扶我,我習慣性地伸手搭了上去,兩手相握,走了一步,卻是疼得呲牙咧嘴,直鑽心底。
“怎麼?花姑娘受傷了?是否需要請醫師來?”姜弢看似擔憂地走近,我卻無法用正義的眼光去看他,總覺他是貓哭耗子假慈悲。
“不勞輔政大人操心。”我淡言道,還算客氣。
“姐姐若是不能走,不如讓彌兒來揹你吧。”說着,彌兒已準備蹲下身子。
“我懂些醫術,若是姑娘不介意,可以替姑娘看看。”
心裡“咯噔”一下,看向冷不丁出聲的那人,他也正一瞬不瞬地瞅着我,我攥緊雙拳,微微滲着汗,心裡只想拒絕。
然而,“真沒想到,伯大人竟也懂醫術。”姜弢一臉吃驚地看向伯卿。
伯卿不緊不慢、客客氣氣地說:“叔父是醫者,曾跟着學了一些皮毛,不知道花姑娘是否嫌棄?”
說完,所有人將目光投向了我,頓時,我如衆矢之的一般。
“只是小傷,不勞煩大人,彌兒,扶我回屋。”總覺得再待下去,我會瘋掉。
一個是笑裡藏刀,一個是面無表情,無論他們來此目的何在,我都招架不住。
忍着痛,微微欠了欠身,由着彌兒帶我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對我來說,相遇永遠不會是巧合,白天的事只是一個開始。
夜裡,不知是腰部的疼痛所致,還是懷藏心事,始終無法入睡。
他不是隨心所欲之人,出現在申國必然有所目的,姜弢說他是楚國特使,難道是爲了把彌兒接走?還是……
小弘已死,申國上下受姜弢掌控,彌兒與我被他軟禁,而彌兒隨時有性命之憂,倘若小弘生前所說的話句句屬實,那麼伯卿此番出使申國,必然與彌兒赴楚爲質子之事有關。
可是,爲何不是由申國貴族護送,而是他親自來呢?而他,又爲何故意裝作不認識我?
思來想去,仍是無法想通。
*
翌日,我輾轉一夜無法想通的問題得到了解答,只是這個答案不盡如人意罷了。
他,果然是來接走彌兒的,只是還多了一個附加條件。
他故意裝作不認識我,只因當年令尹府的花姬早已葬生火海,如今我只是彌兒的姐姐花屏,擁有另一重身份。
那天是四年後的初次見面,他向姜廣,哦不,應該說是掌握實權的姜弢討要了我。
呵呵,我又不是申國人士,他憑什麼向姜弢討要我!姜弢又憑什麼答應了他!這些人,究竟把我當成了什麼了!
“爲什麼?”我不去找他,他卻自己找上了門,隻身一人,沒有任何人陪同。涼亭裡,他背對着我,我不再膽怯,正好和他把話說清楚。
“沒有爲什麼,只是想接你回家了。”他忽然轉身,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心底一顫,回家,多麼諷刺的字眼,在這裡,我哪有家可言。
“哼,沒有親人,何來家?”我冷笑道。
“你不是有個相依爲命的弟弟,他如今隨我回楚,你想扔下他不成?令尹府就是你的家。”他上前一步,我驚得後退。
“不是!”我大聲道,“彌兒是彌兒,我是我,就算我把彌兒看作自己的親弟弟,就算小弘將他託付給你,也與我無關,我不會答應你,我也不再是當年的花屏,那個花屏早在你將她送往鄭國和親的前一天葬生火海,她已經死了,現在的花屏與楚國的令尹毫無瓜葛!”
說完,我大喘着氣,而他則是眉頭緊鎖盯着我,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氣,伸手來拉我,“屏屏……”
我往後一縮,“別這麼叫我!”
“果真不像當年的花屏。”他把手收了回去。
“我已把話說明白,總之我不會答應隨你回楚國。”不去理會他話裡是否有深意,只想他能放過我。
“當真不答應?”
“是!”
“好,既然如此,那交質一事也毫無意義。”
“……”毫無意義……是什麼意思?
“想必那麼多年,你也深諳我的爲人,我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你以爲我爲何會答應將姜彌接去楚國做質子?”
“小弘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他信任你才……”
“他是信任我,可我也有條件。”
“條件?”我只是單純地以爲他們是朋友,他能答應小弘照顧好彌兒,卻不想還有條件,他果然還是他,從不做無益之事,就算是對朋友。
小弘啊小弘,真爲你交到這樣的朋友而可悲!只是他的條件是什麼呢?
“我幫他的條件就是他也必須幫我,幫我找回你。”他忽又看向我,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找我……我以爲他早就放棄了找我……
“吳國不是你該去的地方,申國也不是久留之地,鄭國的麻煩已經解決了,屏屏,隨我回去吧。”
他知道,原來他都知道,我以爲自己逃得遠了,他可以找不到,卻不料他一直掌握着我的行蹤!
他說鄭國的麻煩解決了,是指和親?鄭國的人沒有追究?也對,這幾年鄭國頻頻對一些弱小的諸侯國發動戰爭,哪有工夫再來理會“和親”之事。
可是,他隔岸觀火四年,又是爲了什麼?
“既然你早已知道我的行蹤,爲何現在纔出現?”我嘲諷笑道。
“……”
“不說話了?好,不說我走!”莫名地,心裡居然有些氣憤,卻不知在氣些什麼。
“我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走或留。”
“不用考慮,我不會和你走的!”
“倘若你執意如此,也休怪我無情,條件不只有找回你,更要將你送回我身邊,若有一樣做不到,有些事也大可不必作數。”
“你什麼意思?”我驀地回頭,瞪他。
“時候不早了,我明日再來,等你答覆。”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選擇就這麼若無其事地離開。
我愣愣地站着,反應過來時,他已走遠,叫不動,喊不出聲。
他那話,究竟是爲何意?難道說,我也是他保護彌兒的一部分條件?若我不隨他走,那他會對彌兒如何?
質子……過着比現在還要不如的生活。
我難以想象彌兒受人欺凌,像他那樣的人,絕對說得出做得到!可我又不想與他再有任何交集!
“姐姐!”
我回過神,只見彌兒一臉急匆匆地跑向我。
“嗯?”
“方纔他和姐姐說了些什麼?”他急急忙忙地問,而我只是搖頭,心緒不寧。
“姐姐,究竟怎麼了?爲何你的臉色如此差?”他追問不停,我內心煩躁不已。
“彌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想去楚國,也不想讓彌兒去做質子。”
“那我們不去楚國,不做質子!只要姐姐一句話,彌兒立馬帶着姐姐離開這裡!”他激動道。
“不可能的,這兒守衛森嚴,我們逃不出去的。”若是能逃,早就可以逃了,也不必等到現在,這裡的防禦比令尹府還要強大。
“姐姐放心,就算是拼命,彌兒也會帶着姐姐離開,決不讓姐姐嫁給他!”
拼命……一說拼命我就想起當日在吳國他險些丟了自己的小命,這種事遇到一次已是不幸,豈可再犯第二次!
“拼命?外頭那麼多守衛你如何拼得過去?就算你劍術天下第一,可你是個人,怎麼可能拼死拼活拼到最後?彌兒,別傻了,我們出不去的。”此刻的心情只能用“絕望”來形容,這裡十二個時辰,日夜不休受人盯視,我與彌兒的一舉一動全在他人眼中,想必剛纔的對話也早讓隔牆之耳聽了去。
出不去的,除非外面的人全都死了。可我不會下藥,不會試毒,更不懂武功,要逃出去,還是兩個人一起逃出去,這談何容易。
或許,我唯有做出那個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