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五日,我望令尹大人而還走。
“站住。”我頓下步子,深吸一口氣,不想回頭,又不敢不回頭,最後在心中狠狠掙扎了一番,才捨得轉過身給他行禮。
“婢子見過大人。”這是五日以來,我頭一次見他,頭一回給他行禮。
“方纔爲何見到我就跑?”他與我面對面站着,我依舊微微低着頭。
“我……”我該怎麼解釋?總不能說我不想見他,不高興見他,見到他就好像在爬陡峭的懸崖,只怕轉瞬之間就嗚呼哀哉吧。
這時候,我的隨機應變、伶牙俐齒都跑去哪兒了?
“身子可都恢復了?”
誒?怎麼話題又轉換了?
他換我也跟着換,“回大人,都好了,謝大人關心。”什麼恢復不恢復的,我壓根兒就沒病,要不是爲了躲他,我又何必逼迫自己生病。
自那日他懷疑我後,我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謊稱自己吃壞了東西,上吐下瀉愣是不肯好,爲此他給我放了假,也讓徐娘請了七叔來,七叔一來謊言就被拆穿了,而我趁着四下無人,使盡渾身解數,好說歹說才讓七叔替我保守秘密。
不得不說,七叔真是大大的好人,非但沒有怨怪我害他白跑一趟,還願意幫我一起演這齣戲,雖然我不知道他幫我的理由是什麼,但能有個人站在同一陣線還是值得慶幸的。
生病總歸是要吃藥的,而他所謂的“藥”就是酸梅汁,成色乍看上去還真的可以以假亂真。也不知道他用什麼法子瞞過了所有人,於是我就安安靜靜度過了五天。
悶在屋子裡五天,實在待不下去了,也沒有理由再待下去,哪有人拉了五天,吃了五天的藥還沒好的?就算是瞞天過海,也要替七叔着想着想,不能毀了他醫師的招牌啊。
於是乎,我就好了,出來散散心,沒想到冤家路窄,一出來就碰到這個我極度不想見到的人。
“生病期間,都吃了些什麼?”
“回大人,稀粥還有藥。”我理所當然道,也沒覺得哪裡不對勁。
“藥……若是沒記錯,你喝的藥最後都吐了吧。”
我心中一顫,糟了,被他把話帶過去了,原來漏洞在這裡,難不成他早就懷疑我了?
這傢伙真是太可怕了,彷彿什麼事都瞞不住他,既如此……
我乾笑了兩聲,“呵呵,呵呵,大人您記性真好,婢子還是把藥吐了,不過腸胃問題嘛,像我這種窮苦孩子多多少少存在一點,託您的福,休息了五天,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哦?那你豈不是把伯醫師的藥材都給糟蹋了?”
受不鳥了,這傢伙到底想說什麼?
“伯醫師的藥材珍貴,糟蹋了可是要賠的。”
賠……賠你個大頭鬼!人家七叔本人都沒找我討錢,您大人何時有這個閒情逸致來多管閒事了?
“婢子窮孩子一個,哪有錢賠啊?”我陪笑道。
“沒錢賠,卻有膽子糟蹋?”
我哪有糟蹋……壓根兒就沒煎藥呀!可是話到嘴邊我又說不出口,總不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吧。
如今真是騎虎難下了……
算了,賠就賠,破財消災,就當是給小彌兒積福。
“婢子心知不該糟蹋伯醫師的藥材,他日遇上伯醫師,定當全數賠上。”
得了,我真的是要叫苦連天了,也不知道治拉肚子的藥材值多少錢,萬一是天價,我豈不是要傾家蕩產、從頭來過?
不會,不會,七叔是好人,咱倆事先也通過氣,應該做做表面功夫就成了。
“不必了,我正要出府去見七叔,你將數額交與我,我替你轉交。”
“啊?不用這麼麻煩了吧?”這怎麼成?我把錢給了他不就等於灑向了大海,一去不復返了?
“嗯?可是有何問題?”他斜睨着我。
“沒……沒有問題。”我欲哭無淚,問題可大着呢,但我能說嘛!
這傢伙,真是欺人太甚!我花屏與你此生不共戴天!
“既如此……”他伸出手,“拿來吧。”
靠!居然還真的伸手索款了!又不是欠了高利貸,急個毛線球啊!
“大人,婢子身上沒帶錢袋啊。”
“那就回屋取。”
“該取多少?”
“按照伯醫師的習性,此藥該由附子、黨蔘、白朮、乾薑、甘草、丁香以及豆蔻,其中黨蔘爲藥中上品,一錢需三枚蟻鼻錢,以你的程度,當用了三錢,也就是九枚,加上其他藥材,多多少少大致十枚。”
我張大嘴,呆若木雞,這傢伙……未免算得也太細了吧,怎麼感覺這藥像是他親自抓的?
不可能……他一大爺有啥心思給我一奴隸抓藥,開玩笑!
十枚蟻鼻錢……這相當於我一天的工錢啊!
“是否沒聽清楚?沒聽清楚我再說一遍……”
“聽清楚了!婢子聽得十分清楚!”我咬牙暗恨,死淫賊,你記着,他日我定當翻倍討回來!
“那還不趕緊去取?”
“是,婢子這就去。”我欠了欠身,然後撒腿就跑。
可惡!真是可惡!這回真的是得不償失,原本是爲了避他才裝病,這下倒好,反倒被他抓到了把柄。
死淫賊!我和你沒完!
“花屏,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小嫚百無聊懶地坐在迴廊邊上,見我氣沖沖地走來,滿是驚訝。
“沒事,可能久病初愈,還沒完全恢復。”我笑了笑,和她說了實情只會添更多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只好讓她先小小擔心一下。
“啊!那你趕緊回屋好好休息!”她叫道。
我點了點頭,莫名其妙,心情也沒那麼糟了。
回去的路上總感覺身後有雙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回頭,只見小嫚那丫頭正目送着我,看上去一臉擔憂。我微微一笑,揮手說自己沒事,讓她別擔心,可她就是站着不動,最後我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回了自己的屋子。
想到取錢,我的心情又登時落入谷底,得,就當是白乾一天的活。
有句話不是說得好嘛,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都忍了四年多了,還有啥不能忍的。
思及此,立即將剛纔的滿腹牢騷拋諸腦後,拽着十枚蟻鼻錢跑去找他。
回到方纔相遇的地方,卻不見了人影,我再左右環顧,只見他悠哉地坐在亭子裡,閉目養神。
我撇了撇嘴,大手大腳地走過去,他似乎被我的腳步聲吵醒了,慢慢睜開了雙眼,瞥向我。
我立即放輕步子,笑道:“大人,婢子把錢帶來了。”
“嗯。”他淡淡回了一句,隨後起身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我踟躕着把手伸進袖子裡,難道真的要給他?這可是一天的血汗錢啊……
上回拼命獻殷勤,想要邀功,卻沒討來賞錢,躲了五日又要白白損失錢財,莫不是這個月我黴運當頭,觸犯了太歲。
還有這傢伙……非要與我算這筆賬,真不知是故意找我麻煩,還是太過斤斤計較……
“怎麼?捨不得?”
我是捨不得,可我捨不得,您大爺會收回成命麼?
此刻,我活像個受氣的小怨婦,有苦難言,唯有乖乖上交生活費給惡婆婆。
“請大人代婢子向伯醫師說聲抱歉,婢子今後儘量不讓自己得病,免得又糟蹋了他老人家的藥材。”
“爲何喝藥會讓你如此痛苦?”
聞言,我驀然擡頭,他怎會突然想到問我這個?還有,我發現最近他的話似乎也變多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要我如何回答……總不見得把陳年舊賬翻出來再說一遍,也不可能再編一個像樣的故事,難道要和他說我是過敏體質,不能喝中藥?
問題是,我說了他能聽懂嘛!再說我這人很少生病,就連小感冒也不怎麼有,難得生次病也就吃個西藥果敢了事,哪能麻煩到去煎中藥……
“真是個奇怪的丫頭……”
“啊?”我對上他的眸子,裡頭透着深深地探究。
“古怪的服飾……異於常人的行爲……超出年齡的思想……”他一條條羅列,過去我只顧着怎樣融入這個社會,卻獨獨忘了最重要的事。
他……莫非早就看穿了我……
頓時,我心跳加速……他,不會是要拷問我的真實來歷了吧……
“爲何太華夫人會對你這樣一個小丫頭疼愛有加……爲何……咳!”他收住話,沒有繼續說下去。
頓時,北風呼嘯,我打了個寒顫。
半餉後,他又說:“下去吧。”
誒?這樣就成了?他沒有盤問?我愣在原地,就連他何時走了也不知道。回過神來後,我撓了撓後腦勺,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與其說我古怪,不如說他奇怪,這個人,彷彿比四年前更難讓人捉摸了。
忽地,又一陣寒風吹過,我抖了抖身子,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