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透過牆上的小窗照了進來, 不知不覺間,天已發亮。姑娘們仍在安睡,我卻一夜無眠, 徐娘陪伴着我。
等了一夜, 仍是沒有半點動靜。
牢房內的光線越聚越多, 走道上漸漸地也有了些動靜, 窸窸窣窣, 叮叮噹噹,腳步聲,衣物摩擦聲, 還有鑰匙碰撞之音,慢慢靠近這邊。
“吃飯了!”出現的是獄卒, 一聲大吼, 把熟睡中的姑娘們都吵醒了, 一個個睜大雙眼,緊盯着獄卒手裡拎着的飯桶, 我看了一眼,沒有一點食慾。
她們許是餓慘了,捧着飯碗一口口扒着飯,而徐娘,則是不動聲色。
多麼淒涼的一幕此刻居然就在我的眼前上演, 前一刻還在令尹府吃香喝辣, 這一時居然嚼着幾近餿掉的粟米。
我大嘆一口氣, 不忍再看下去, 將視線移向了別處。
“差大哥!”我叫住即將離開的獄卒, “請問令尹大人關在何處?”
“令尹?哼!犯了逆謀之罪必然死路一條,當然關在死牢裡!”
死牢……難道楚王已經判罪了?怎麼可能……
“大王已經定罪了?不可能……”
“據說當時朝堂之上, 人證物證俱在,怎麼不可能?”
人證物證……
“人證?”
“就是令尹府中的門客,鬥祁。”
鬥祁……祁先生……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是祁先生!徐娘她沒有聽錯,果真是祁先生在陷害伯卿!可是,他爲何要這麼做?伯卿對他有知遇之恩,他爲何要這麼做?
“放我出去!我要見大王!令尹大人是冤枉的!差大哥,我求求你,讓我見一見大王!”聰明如他,他怎可如此受人陷害!
然而,任我如何求那獄卒,他卻對我冷眼旁觀:“我勸你還是省省力氣吧,大王已經定了罪,令尹府也已完了。”
令尹府完了……怎麼會……伯卿是被冤枉的!
“那你讓我見見我夫君!我要見他!”我要問清楚,他爲什麼不想辦法給自己脫身!
“夫人,老夫勸夫人還是省些力氣,吃飽飯,好上路。”這個聲音……
我看向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叫鬥祁的!
“是你!是你陷害伯卿的對不對!”現在看到這個人,我居然有種想掐死他的衝動。
“誒?夫人這是說的什麼話?老夫只是在大王面前做了人證,大公無私一回,伯大人對大王存有異心,與申國勾結攻打楚國,證據確鑿,不容抵賴,夫人怎可說是老夫陷害?”
與申國勾結……他怎麼可能與申國勾結攻打自己的國家!
“不可能!伯卿不可能勾結他國!一定是你陷害他!”
“夫人口口聲聲說是老夫陷害他,可有何證據?”
證據……證據就是……
“……”徐娘曾遇到他與一名華服男子在一起,可若是此刻揭穿他,只怕會對我們不利。
“怎麼?說不出了?夫人救夫心切老夫自然明白,只是鐵證如山,王命難違,老夫曾經雖爲令尹府門客,如今卻是愛莫能助。”
哼!這傢伙居然比我還會演戲!唱作俱佳不知在做給誰看!
“奸人!大人當年真是錯信了你!別以爲我不知道,是你……”
“大娘!”生怕徐娘一氣之下說出她在茶樓看到過他,還沒被處置,就先被他殺人滅口了。
再言,徐娘只是看到了他和別人在一起密謀,並沒有確確實實記錄下來,沒有十足的證據,根本不足以在楚王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
我朝徐娘使了個眼色,又惡狠狠地瞪向那個卑鄙小人,他一臉得意,老奸巨猾,好像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夫人何苦用這種眼神看老夫?此刻見不到夫君,黃泉路上自會有所相伴,做一對鬼夫妻,也算彌補了分別多年的時光,你說是不是,花姬?”“花姬”二字他加重了語氣。
“祁先生恐怕是認錯了人,我姓姜,並不姓花。”
“花姬以爲改了姓,有申伯撐腰便可欺上瞞下?哦,老夫差點忘了,令尹大人知情不報,罪加一等哪!”
知情不報……莫非楚王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
我錯愕地看向他,而他的表情告訴我,我想得沒錯。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今又加一條知情不報的欺君罪名,我看他是一定要伯卿死無葬身之地了。
“爲何?你的目的何在?”
“夫人這話是何意?”
“別裝蒜!雖說我恨過他,但也只因誤會而起,他對楚國絕無二心,我不相信他會背叛楚王,背叛自己的國家!”
“對,他是對大王忠心不二,可他也功高蓋主!老夫只是幫了大王一把而已。”
功高蓋主……大王……
原來是這樣,呵呵,原來竟是這樣!
曾聽聞楚王善於猜忌,卻不想這猜忌的心居然落到了忠臣身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一次就算想扳回局面,只怕也無濟於事。
真正想害伯卿的人不止是鬥祁一人而已!
頓時,只覺渾身無力,軟軟地連退幾步,若不是徐娘扶住我,真要倒在地上,任人笑話。
“開門!”
不明白他爲何突然之間叫獄卒開門,“你做什麼?”
“夫人不是要見自己的夫君?老夫這就成全你。”
他怎麼一下子變得這般好心了?還是另有陰謀?我狐疑地看過去,腳步卻已跨出了牢門,不管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事到如今,能見到伯卿總是好的。
夫妻本是同林鳥,到死也要在一起。
既然我已與他結髮,接下來無論發生何事,我都會與他不離不棄!
兜兜轉轉,來到男牢房,這邊的情況更是悽慘不堪,很多都是像受過刑的,披頭散髮,有幾個甚至已經看不清面貌。
我閉了閉眼,繼續往前走,然而哀嚎苦叫之聲不停地傳進耳內,令人顫抖不已。
而走了不久,轉過一個彎,過道的盡頭,一間獨立的牢房裡,關押着一個囚犯,他沒穿囚衣,而是着了一件單衣,髮型有一些散亂。
除了睡覺,他從不允許自己蓬頭垢面,如此注重自身儀表的他又怎能在這種環境下生存!一瞬間,眼眶已然溼潤,顧不得旁人阻止,推開開鎖的獄卒,徑自闖進了那間牢房。
緊緊地抱住了他,“伯卿……”聲音竟也嗚咽了。
感到他身形一頓,我又抱緊了些。
“呵呵,死到臨頭,卻仍見夫妻伉儷,想來老夫也算是盡了最後一點力,伯大人,老夫也是奉命行事,休怪老夫不近情面。”
“哼,我如今是戴罪之身,祁先生如此稱呼我似乎有欠妥當。”他的嗓音略顯沙啞,不帶任何情緒。
我放開了他,只見他面色並不好,嘴脣也有些乾裂,不禁心下一驚,他是不是一夜沒有進水?
“祁先生請回吧,這裡不是您該來的地方。”冷言冷語,比方纔更沉了幾分。
姓斗的倒也識趣,沒再接話便揮袖揚長而去,獄卒也尾隨其後。
沒了人打擾,我對他好似有千言萬語,怎麼也說不完。
“怎麼樣?他們有沒有虐待你?”我抓着他的雙臂上下察看,看看是否有屈打成招的傷痕,沒來得及仔細看,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屏屏,對不起,又讓你受苦了。”
“是呀,都是你呀,說好不讓我受苦的,我不管,你要負全責!負責讓自己脫身,然後把大夥兒全都救出去!”
“……”他看着我不說話,刻意調整好的心情又變得糟糕了。
須臾,他又垂下了頭,放開了我的手,把手伸進了自己的單衣,看着他的動作,好似在掏什麼東西。
“這個,是到還給你的時候了。”
看着他手中那根細細白白的東西,驚喜、錯愕、恐懼、不安……各種情緒縈繞心頭,怎麼會……怎麼會……白玉簪子,那根把我帶來這裡的白玉簪子居然真的在他手上!
那天在驛站,我以爲他只是用這個藉口騙我隨他回楚國,沒想到……
“這簪子……”張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有些顫抖。
“這簪子是你的,從未贈與文姬。”
沒送文姬?可我當年明明看戴在頭上跳舞!
“當年救你時,這簪子就落在你邊上,據七叔診斷,你心口除去箭傷,還有另一種被尖銳物體刺傷的傷口,那時我見這簪子沾着血,心想許是這簪子傷了你,起初以爲你是想尋短見,便把簪子收了起來,後來瞧你行爲古怪,求生欲又強,便改變了最初的想法,只是一直不知你爲何對這簪子如此緊張,直到王姬嫁入令尹府,我才明白。”
原來當年救下我時,還發生了這麼多我不知道的事,依他所說,他早就開始懷疑我了,只是他說王姬……
“玉簪是用藍田玉所雕,再看玉色起碼已有上千年的玉齡,我研究玉石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年長的玉石,我一直覺得奇怪,想試着從你身上尋找答案,然而一次次未果,幸而天無絕人之路,王姬嫁入令尹府的第一天便替我解答了一切。”
“屏屏,你根本不屬於這裡,是它帶你來的。”
我驀然瞪大雙眼,猝不及防與他四目相對,然而下一秒,我便釋懷了,“是小桑告訴你的?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是周王室的大卜,占星卜卦,預見未來。”
我差點忘了,小桑卜卦很準,在日食那日見證後,原本不信這些的我也不得不對此刮目相看。
“她察覺到我身上帶着不屬於這裡的物什,那時我與她有協議,便以此爲條件之一,讓她說明了這簪子的來歷。”
原來如此……
“既然你留在身邊這麼久,爲何現在又要拿出來?”曾經日思夜想的玉簪子,此刻再見,竟是有些討厭。
“我如今是戴罪之身,你不屬於這裡,不該跟着我一起受罪。”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想趕我走!
“一根簪子而已,又不是時光機,哪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強顏歡笑,“我是因它而來,很多事情都是要講因緣的,也許是爲了與你相遇,它才把我帶到這裡來,我還沒有與你白頭到老,還沒有壽終就寢,它是不會把我送回去的,眼下你我已是垂死之人,想必這簪子……也只能成爲隨葬之物了。”
我淡淡地瞅了那簪子一眼,無一絲一毫的起伏,有了它如何……如今於我而言,有了伯卿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