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從學堂回來,陸家的八歲小四郎陸昶急匆匆地進屋,趴在小几上快速寫先生布置的功課。陸小四郎眉清目秀,生得玉雪般玲瓏可愛,然因爲調皮玩耍,小臉上東一道泥,西一塊灰,如小花貓一般。
陸昶小郎君邊寫着功課,邊扭頭看窗外天色,神色幾多焦灼。因不停地看天色,手下功夫就不留意,落在宣紙上的大字墨汁時輕時重,字也寫得歪歪扭扭。但再歪歪扭扭,小郎君辛苦寫了一刻鐘,也把功課寫完了。
陸昶歡呼一聲,扔筆跳榻,蹦着掀簾子往外衝。不想他如小炮仗一樣衝出去,撞上了從外進來的一個人。那人被他撞得往後跌了兩步,幸虧身後有姆媽、侍女相扶。陸昶小郎君一看之下,當即膽顫無比,哆哆嗦嗦地叫一聲——“母親!”
門外進來的正是陸家大夫人張明蘭。
張明蘭雖不是陸昶的生母,但是陸昶當然得叫她一聲“母親”。何況陸昶現在是養在張明蘭這裡的。
陸夫人一來,陸昶忐忑不安地垂下小腦瓜,餘光看到陸夫人揉着被他撞痛的腰。姆媽侍女一通忙碌,陸夫人才進了屋裡頭,坐上了榻。陸小郎君乖乖地站在地上等着聽訓,陸夫人妝容一絲不苟,嚴肅無比:“你在鬧什麼?剛下學就往外跑,功課做完了?”
一旁侍女將小几上扔着的薄薄一頁宣紙拿給陸夫人看,說這是小郎君的功課。陸昶心裡一咯噔,想要補救可是還沒等他想出藉口,陸夫人已經在查看他的功夫了。陸夫人臉色當即變得比方纔被撞還精彩:“這寫的什麼亂七八糟?!你就是這般做功課的!”
陸昶抖一下,囁喏:“我、我錯了……”
陸夫人“啪”一下將宣紙往案頭一壓,厲聲:“先生跟我說,你這段時間功課不上心。我特意來看你,想不到先生真說對了。不好好讀書,你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幹什麼?有什麼事比讀書更重要?”
陸昶支支吾吾。
陸夫人拍案怒喝:“說話!”
陸昶還是支吾半天說不出來,陸夫人乾脆不問他了,叫來陪陸昶讀書的小書童問話。小書童原本不敢說,但是陸夫人冷目寒霜,小書童被氣勢壓得哭了出來:“郎君是要、要去‘雪溯院’,參加今晚的小宴。”
雪溯院?
陸夫人擰眉。
姆媽解釋:“雪溯院如今是羅娘子住着的。”
陸夫人訝一下,脣往下壓,露出一個冷笑般的神情。姆媽在一旁細細拷問什麼“小宴”,陸夫人問:“四郎一個小孩子,怎麼還能去參加筵席?羅娘子是隻邀了四郎?”
小書童揉着眼睛哭哭啼啼道:“都、都邀了的,我們四郎也有請帖的。那請帖是葉子型,裁得可好看了,還有花香。我們四郎從來沒收到過這麼好看的帖子,說羅姐姐人真好……聽說大家都去,羅娘子的妹妹也在,我們四郎就想過去玩……”
羅姐姐真好?
當下裡,姆媽讓書童帶路,把那請帖搜了出來,拿給陸夫人看。請帖確實做得精緻漂亮,都是自家裁的紙張,平民百姓用不起。此年代紙張尚且珍貴,陸小四郎陸昶一個小孩子能收到這麼精緻的請帖,自然覺得自家前所未有的被人尊重,自然要去給所謂的羅姐姐捧場……
陸夫人的冷笑便沒壓住了:羅令妤可真是會收買人心。
陸夫人出身漢中名門張氏,她父親是當代大儒,專修儒學。自來言傳身教,陸夫人是瞧不得女子輕浮狀的。新來的羅娘子羅令妤容色姣好甚妖,本就讓陸夫人不喜;兼那女郎通身氣派風流無比,多才多藝。這般風流貴族女郎,陸夫人是一貫厭之的。
陸夫人問小四郎:“你羅姐姐的這類小宴,是經常舉辦麼?”
陸昶被嚇得雙目含淚:“是、是。“
陸夫人沉吟:“難怪今日我叫書院先生來問話,一個個吭吭哧哧,說起府上郎君們的功課,都說不太好。連二郎那般自省,最近功課都降到了甲中。”陸夫人探尋的目光看向姆媽,姆媽立刻出門叫人去請府上郎君們的書童、侍墨侍女,一一問起郎君們近日功課表現。
所有郎君中,陸夫人獨獨跳過陸三郎陸昀。
陸昀那個混不吝的……向來沒法管,管多管少都有人不喜,陸夫人乾脆直接放養了。
一時間,晚宴時辰到了,陸四郎非但出不了門,還被陸夫人罰站在廊下。他低頭揉着酸澀的眼睛,心中沮喪又不安。看燈火達旦,哥哥們的書童、侍從、侍女都被陸夫人叫來問功課。陸夫人何等嚴厲,稍有不滿便會放大十倍。
隔着一道竹簾,陸小四郎已經聽得裡頭陸夫人的震怒——
“羅氏女誤我陸家兒郎們!此心當誅。”
陸昶哭喪着臉,想這可怎麼辦……
……
陸小四郎那邊鬧出的動靜不算小,府上郎君們的侍從都被叫去問話。二房“清院”這裡獨樹一幟,沒人過來討問,就顯得那麼與衆不同了。
早在晌午時,“清院”就收到了“雪溯院”的請帖。羅令妤會做人,才與陸昀鬧得不愉快,她幫王娘子操持的家中小宴,都沒忘了陸三郎。而且怕陸三郎誤會,下午時羅令妤和王氏女一同寫請帖時,這封送來陸三郎面前的請帖被羅令妤刻意安排給王氏女寫。王氏女心悅可以與傾慕的表哥寫信,沒有察覺羅令妤躲避的態度。
只是可惜,這麼漂亮的請帖送來“清院”,陸昀瞥了一眼,就扔了——
陸三郎確實是不怎麼參加家裡這種小宴的。
比起羅令妤的做派,陸夫人傍晚問話時,單獨漏了陸昀,就顯得讓人不那麼愉快了。
晚間陸昀窩在榻上翻書,燈火映着他明潤眉目,簾子挑動,火光一閃,他眼眸縮一下,看到貼身侍女錦月氣哼哼地進了屋。錦月滿臉寫着“不高興”,還把簾子耍得很響,影響到了陸昀看書。
錦月跟陸三郎告狀道:“大夫人瞧不起我們!傍晚時她叫郎君們的書童侍女問各位郎君們的功課,就是不問郎君你。怎麼,郎君你不姓陸啊?府上就她家二郎寶貴啊?”
陸三郎翻一頁書,淡聲:“大夫人耿直,向來如此。沒人管,多高興。”
錦月一點都不覺得高興。錦月在簾子下站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跟陸三郎八卦道:“聽說起因是羅娘子那邊鬧的……”
陸昀仍低着眉,似在認真看書。然瞭解他的錦月見他半天不翻書,就知道他在聽自己說話。錦月盯着三郎那仍透着隱約巴掌印的臉看,心想羅娘子果然在三郎這裡與衆不同。錦月當即把自己打聽到的八卦說給陸昀聽,末了沉默一會兒,同情道:“寄人籬下,還惹惱了陸夫人。羅娘子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了。”
“陸夫人那般眼裡揉不得沙,恐要親自去‘雪溯院’,訓斥羅娘子了。”
陸三郎漫不經心:“活該。”
他停頓一下:“早提醒過她,誰讓她不聽。”
錦月卻不贊同,她對羅令妤還是很有好感的。因爲,咳咳,羅令妤經常給他們這裡送禮,送的禮物陸三郎態度不明,錦月卻喜歡羅令妤的上道。她爲羅令妤爭取道:“話不能那般說。羅娘子年紀尚輕,又不識得陸夫人,初來乍到,自然會走些誤區。這些,三郎我們剛回建業時,不也吃過這些苦麼?”
“都是沒有父母庇護的……三郎你對羅娘子就沒有一點同病相憐感麼?羅娘子還不如您當年呢……您好歹是正統的陸家血脈,羅娘子在我們家,可是什麼都沒有的啊。”
“郎君、郎君……”
陸昀:“叫魂呢?”
錦月臉刷地紅了,她眨眼,期盼地望着三郎。
良久,看陸昀扯了下嘴角:“你去打聽下她那個小宴怎麼回事。”
有三郎撐腰,錦月當即面露喜色,應一聲後出去讓人去“雪溯院”打聽情況了。回來後,錦月在廊下窗口踮腳望一眼屋中還在淡定翻書的陸三郎,她想三郎慣來如是,但只消自己給三郎找到出行的衣衫,一會兒三郎肯定會出門的。
多虧了羅令妤平時的“心機”,投得錦月的好。
錦月回頭,正要去隔間準備三郎的衣袍,忽然深吸一口氣,看到院中站着的大氅青年。錦月張口結舌:“公、公、公子!您怎麼來了?!怎麼不通告一聲?”
青年面容秀氣,站在院裡,一衆僕從們戰戰兢兢地垂着頭不敢看,他不知道站着看了多久。青年看到了錦月,輕輕地說了幾個字:“三郎,有,疾,孤,來,看。”
他說的又輕又慢,字數還少。
錦月領他進去見人——
這位是當今南國陛下名下的五公子,陳王劉俶(音同觸)。也是陸二郎陸顯不喜三郎交好的那位公子。
劉俶說話這麼少,非其他緣故,乃因,這位公子,是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