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的家臣見來人懂事上道,臉上立刻堆上笑,道:“臣便往上報。敢問……公子尊名!”家臣打量了一眼芒申,見是士子打扮,便呼爲“公子”。
芒申道:“大梁尉麾下使芒申,奉將軍信陵君命歸國!”
家臣一聽這話,嚇得面色變更,連忙道:“臣立報!”一邊把還沒來得及放進懷中的銅錢遞出來。芒申微笑着把家臣的手推回去,道:“有勞尊駕!”
家臣不敢怠慢,連忙轉過簫牆,向家老報道:“芒府之人,信陵君使入城!”家老聽聞也有些緊張,悄悄地繞到堂上席中,附耳向囿守說了兩句。囿守聽聞也是先一愣,隨即道:“何人?……請至席間!”
家老退下,繞到門前,打躬道:“敝主有客,不及相迎,老臣謹奉主命恭請!”
芒申道:“暫入兩廂可也。”
家老道:“豈有此理?且請入席!”
芒申自己入門來,在家老的陪同下轉過簫牆。堂下階前已有兩列座,突然出現的芒申吸引了座中人的眼光。芒申在簫牆前停下,見禮道:“大梁尉麾下使芒申,奉將軍信陵君令歸國!”
家老應道:“請軍使至階前!”
兩人即到階前,芒申再見禮道:“大梁尉麾下使芒申,奉將軍信陵君令歸國!”
話音剛落,堂上就出現一聲驚叫,然後聽到酒尊落地的聲音。沉默良久,傳來囿守的聲音:”迎軍使!“
芒申側過身來,垂首立於階下。堂中漸漸走出一羣人,一邊是囿中守、尉,另一邊,竟是樑尉公子和尉僚!
囿中守居首,衆人一齊迎下階來。囿中守道:“少將軍親至,且請入席。”
芒申道:“偏俾奉將軍信陵君令歸國,使於守君。同行者五人現在館驛。”
囿中守還未答言,樑尉公子已經急着發言道:“家父現在何處?”
芒申聞聲一驚,擡頭尋聲望去,見是樑尉公子,身後還有尉僚。
樑尉家與芒家同朝,芒家以客卿多司軍事,與軍事世家樑尉府既相往來,暗中恩怨不少。此次大梁尉出陣之餘,樑尉公子還被迫引軍出城,皆拜芒卯所賜。豈料說好引一萬武卒出城,芒卯多方不作爲,袖手旁觀,害得樑尉府焦頭爛額,費錢費力,最終只得二千餘人,還互不統屬,金鼓旗幟皆不齊備,不成行陣,實烏合之衆,急得尉僚吐了血。驚惶之餘,還得按芒卯的指示,引軍往囿中而來。
尉府之人於途整頓,只得百人可戰之隊,留在樑尉公子身邊以爲近衛。其餘武卒臨時編成了二十二卒,指定了卒伯,上級軍官一概缺如,下級軍官就由卒伯指派。但帶出城的旗幟只有十面,還是小旗,不僅沒有主帥大旗,就單這二十三個卒,亦旗幟不足。軍器只有隨身所攜,輜重全無,幾乎是殘兵。
當初芒卯說芒寅在囿中,其實只是揣測之辭,並不確實;命城外的武卒開往囿中,實乃情急生智,並非深思熟慮的結果,事先也未與囿中守、尉議決。當初歸國之時,路過囿中,只讓囿中守好好掌握住民軍,相機向大梁移動,並無武卒之情。當這支部隊向囿中進發時,囿中守已經得知長城之外軍警解除,戰事轉到大梁以南。囿中得大梁擋在第一線,自己的危機幾乎完全解除。當樑尉公子引着這二千餘人到達囿中附近時,囿中大門緊閉,拒不接納,亦不願接濟糧秣。幸而尉僚諳於朝事,親自入城,以自己奉芒卯之命,說動囿中守、尉,延宕至今,纔開城迎樑尉公子等入城。方就宴席,芒申竟然到了。
囿中守也不及與人商量,覺得樑尉公子既奉芒卯之命而來,與芒申見面也無妨礙,便脫口而出,請芒申上席。豈料樑尉一聞芒申之名,反應強烈,幾近失態;若非尉僚在旁,局面幾不可收拾。讓囿中守、尉十分吃驚:難道樑尉府並非受芒卯之命,反而爲芒卯所逼?要是那樣,自己可兩頭不討好了。
芒申到底年長數歲,還能沉住氣,急忙對兩人重新見禮道:“臣芒申見過公子、尉老!大梁尉於途染疾,見在軍營安養,日漸起色,今日已扶病佐魏公子信陵君理事。”
樑尉公子還在氣急敗壞,尉僚連連暗示也無用,只得自己上前代道:“臣侍敝公子,奉芒將軍命,引武卒數千至囿中就糧,旦夕與大子芒寅會,即往陣前效力。”
芒申見事情對上了,再行禮道:“信陵君知公子親冒鋒鏑,心甚不忍,特命臣及君上及敝府門下諸先生等歸國,除王命外,定要保得公子平安。”
囿中守見這事不簡單,遂道:“此處非議事之處,且請上堂。”
芒申對囿中守道:“偏俾等同行五人,乃信陵君及敝府上座,見在館舍,安頓車馬。願君守召問之。”
囿中守想起芒申見到他的第一句話,還未及答,卻被樑尉公子打斷。現在芒申又提起,顯然比較重要,遂轉向招手叫來家老,道:“且引數廄人往館舍,侍候軍使車馬,務要齊備。”
芒申對家老敬禮道:“偏俾等車六乘,皆駟馬,甚勞廄下。”
家老道:“敬喏!”對囿守道:“廄下但三五子,恐難爲也,敢請軍中二三子相助。”
囿尉道:“不勞。敝宅亦有一二廄人,雖不堪,可任驅使。”遂從堂下招來自己的隨從,吩咐到尉府引廄人往館舍侍候車馬。再三叮嚀,貴人所在,務要盡心竭力,不可稍懈。
乘着囿尉交代手下的功夫,囿守對充任賓相的冢宰道:“當爲軍使置席。”
賓相道:“當何置?如使也,當置於下;如客也,當置於西。”
囿守道:“軍使非一人,皆貴人門下,不可輕也。且於西另置六席。”賓相敬禮而去。
安置妥當,固守再請芒申上堂。又回頭對階下衆人敬禮道:“軍使遠來,禮儀不周,諸君恕罪!”身後的囿尉、樑尉家的和芒申也一起敬禮。席間衆人一起伏地,齊道:“豈敢!”
安排好置席之事的賓相回到自己的位置,高聲道:“主人奉觴!”旁邊竟然就有人奉上酒爵,囿中守從尊中舀出酒來。席間衆人早已離席,分列兩邊,依次上前唱酬。主人這邊囿守、樑尉公子、囿尉、尉僚、芒申依次而前,飲酒畢即入堂。等芒申入堂時,堂上席位已經鋪就,席前案几、鼎、簋等器,皆已齊備。
堂外的唱酬並未持續多久,畢竟是戰時,請來陪客的都是城中的高級軍官,其實並無幾人:囿中的常備守軍不過一校二營,總不能連卒伯也請來吧。另外,階前的情況大家都看在眼裡,軍使竟有這種身份,到哪裡都會壓死人;而樑尉家與芒家顯然結有樑子。雖然免費的酒很好喝,但……還是儘快離開吧!就像約好似的,每人飲畢酬酒,都禮成而辭。堂下清靜起來,只有家臣們在撤席、搬案。而堂內,儘管囿守和囿尉連敬三巡酒,氣氛還是顯得沉悶,也漸漸清靜下來。
坐在客座首席的樑尉公子依舊沒有沉住氣,避席伏身道:“家父之狀,願公子細言其詳,以慰子弟痛忍!”
在客座末席的芒申,雙手置於膝上,微微俯身道:“敬喏!出城後,大梁尉忽見啓封火光沖天,心憂國事,大叫一聲,昏悶於地。於途之事,盡付商賈呂伯昆仲。——呂伯等乃與大梁尉同至。入軍營中,大梁尉與信陵君公子見,神情甚萎,幸賴公子門下仲嶽先生調治,漸有起色。今晨,大梁尉已坐帳中,奉信陵君公子令主司武卒。”
芒申神情從容,措辭有條不紊,言簡意賅,言語間雖處處迴護,但很明顯地將責任推到大梁尉自己身上。樑尉公子面色表現不豫,似欲有所言,卻也說不出什麼。尉僚沉着臉,聽着芒申簡短的介紹,想從話中聽出些什麼。芒申說完後,樑尉公子沒有接着說話,堂上稍顯沉默,尉僚開言道:“諸公子隨大梁尉出城,今皆何在?”
芒申臉色一變,道:“魏氏公子九人,皆遭寇殺,日前屍身已返大梁。”
樑尉公子再次驚訝,道:“公子等不過十餘輩,竟九人遇禍?”
芒申道:“然也。九公子奉信陵君命至圃田催糧,於途遇賊,遂不可言。”
樑尉公子又說不出話來。尉僚道:“賊寇者何人,可曾伏法?”
芒申道:“戎馬之機,間不容髮,賊人尚未就擒。——請於大梁尉,教以軍事爲重。”最後一句話,堵住了尉僚的進一步追問。
囿守感覺到話風不對,連忙岔開話題,問道:“公子回國,而入囿中,必有以令?”
芒申道:“敝府車先生道,樑尉公子勤勞王事,親冒矢石,慨然出陣,大梁尉大慟,信陵君於心不安。又聞家兄寅總城外軍事,必也固守知其所在。乃命門下靳、曹二先生,會敝府車、簫二先生,于軍護持,偏俾於途奉侍。必也樑尉公子無恙,諸軍得計,乃回報焉。”
囿守大驚,道:“臣等並不聞大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