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笑聲引來東階下鬲甑旁衆人的目光。唐叔招呼道:“炊成矣,可來食。”兩人起身,曾季看了看膝前的三柄劍,想了想,三棱劍依舊收入袖中,剛贈的兩劍一左一右插在腰間。張輒見他如此,知他已經心領二劍,也放下心來。兩人走到火堆旁,一名車伕笑道:“曾兄身佩二劍,形似秦劍士。”
曾季笑道:“汝其不知吾主爲秦使於韓乎!便爲劍士,又何傷也!”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張輒聞到“劍士”二字,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兩人入夥,曾季因脅下佩劍礙事,復拔出二劍置於膝前。張輒默默地觀察着,不動聲色。
唐叔道:“汝二子計議定否,何日啓程,吾等如何相助?”
曾季看向張輒,張輒俯首,示意由曾季來回答。曾季道:“敢請三五唐兄相助,今夜即出,隨至吾處,以爲交通。待事定,願由唐兄轉達張兄及君上。”
唐叔沉默片刻,道:“可矣!兄本俠士,攜羣帶友而夜歸,衆以爲常。事至而加張兄一人,必無可疑矣。”
隨指三人道:“汝等三人可隨曾兄。”三人領喏。
火上的香味越來越濃郁。有唐氏叫道:“香備矣,可得而食乎?”
唐叔道:“備矣,備矣!”招呼大家圍過來,把甑揭開,置於一旁,對大家道:“各取碗盞,自頃醬醋……”衆唐氏似是久歷,均有條不紊地動作着,只有張輒、曾季和呂不韋不明究竟:他們從來沒有這麼吃過飯。但見諸唐氏熟練動作,也不動問,只學着樣,取一隻碗,取一隻盞,在碗中頃出少許醬和醋。呂行拿來的碗盞醬醋頗豐盛,衆人人手一碗一盞,筐中猶有剩餘。然後端着碗盞圍着鬲坐下。唐叔從腰間拔出一隻小匕,衆人依次將碗傳遞過去。唐叔一一割飯盛之,每碗甚均勻,更爲奇特的是,當最後一隻碗被盛滿時,甑中飯盡。唐叔從左邊接碗,盛好後遞到右邊,依次輪轉。這最後一碗飯正好是他自己的。
撤去甑,唐叔搬過菜蔬盆來,抓一把菜,不問品種,就扔進鬲中,隨即用一隻長箸撈出,長箸一伸,就放在一隻盞中;然後再抓下一把,如法炮製。每人一把,又是剛剛好將菜分完,實在令人驚歎。飯菜已畢,有人熄火,有人取來清水,有人取來碗,唐叔復舀清酒,禮敬衆人,道:“今者吾等,食則同食,行則同行,有無相助,患難與共,生命不移!”衆人鬨然。
飲了三巡清酒,鬲中菜羹稍涼,唐叔復執勺,一人取碗,一人傳達,依次爲衆人盛羹,每人一大碗,鬲中尚有剩餘。張輒等望着面前這一食一羹一菜,覺出來唐氏的不凡,非等閒草莽可比,其行爲與曾氏、呂氏等亦有不同,有一種身在草莽,親如一家的感覺;同時對唐叔那銳利的感覺佩服不已。
唐叔道:“且食!”衆人端起碗,紛紛用手取食。張輒雖然沒什麼講究,平時吃飯也有一匕一箸,現在看着衆人就用手直接抓飯菜吃,直接端起碗喝,感覺十分不適;望了望曾季和呂不韋,發現他們竟也在用手取食,十分無奈,想着,早知道這樣,就該用水清洗一下手了。事到臨頭,也不好掏匕,只得忍着心中的不適,直接上手吃喝。
曾季就坐在他旁邊,似乎看見了什麼,輕輕拍了拍張輒的胳膊,示意他停下。自己走到被自己劈下的樹杈前,折了幾支小棍,把幹皮搓去,高聲喊道:“欲箸者,可就吾!”順手遞了兩根給張輒。兩名唐氏車伕也跑過來要棍,呂不韋也走過來,把曾季手中的小棍都要走了。曾寄笑罵道:“惰矣哉,衆也!此箸何其多也,而不自勞!”衆人也笑,有幾個也跑過去折了樹枝當筷子。唐叔毫不在乎,仍舊用手抓飯吃。張輒四下一望,立即發現用箸吃飯可以迅速暴露吃飯人的身份:那些優雅熟練用筷子的,顯然平時都不怎麼用手,大約出自大家;而那些用起筷子來癟手癟腳,顯然平明沒怎麼用過筷子,但還會用,可能家境尚可;而那些只能用手抓飯的人,自然出於貧寒之家。
他下意識地瞟了曾季一眼,曾季屬於熟練使用筷子的一羣。這念頭一起,馬上發覺曾季身上那身短褐顯得十分可笑。張輒提醒自己,如果自己以賤人身份出現,一定要記得用手抓飯吃。
再看向唐叔,他用手抓飯,吃得津津有味;但他肯定會用筷子的,不用,只是一種掩飾。
張輒自己沒什麼好掩飾的,作爲信陵君上席門客,他不可能用手抓飯吃。他索性拔出匕來,配合着曾季遞給自己的小木棍,按最有風度的方式吃進來。
沒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自己。張輒得出了結論。
宴間,只有呂伯階進來敬了一巡酒,呂氏兄弟一直在外面與其他的車伕周旋。車伕們較多,有頭有臉的被請到正院中,其他的就在西院內外就坐。雖然比不上東院裡豐盛,但品類倒也不缺,各人都吃得滿意,特別是在得到半石糧食後,還有一頓好飯菜,每個人臉上都興奮得紅紅的。大家都記得,這是信陵君賞賜的。
張輒和呂氏兄弟不得不分乘兩車回城。好言把車委託給呂氏兄弟代爲安置後,張輒直接跑進尉府中。庭院內十分安靜,住在院中的門客好像全都走了。但在庭院樹下,仲嶽先生的五名弟子將仲嶽圍在中間,聽他講些什麼。聽見門響,見照壁後面轉過張輒,幾人都站起來。張輒問道:“但留先生在?”
仲嶽先生道:“然也。諸先生皆隨衛君上東去。”
張輒問道:“軍事若何?”
仲嶽先生拱手一揖,將張輒引到階前,避開他的幾個弟子,然後道:“秦人來襲,已爲大夫所退。君上問軍使多事,均語焉不詳,乃引諸先生親赴前營細勘。”
張輒道:“行久矣?”
仲嶽先生道:“歸城後即啓程,想已至矣。約以夜半而歸。”
張輒道:“其登高一觀?”
仲嶽先生道:“喏!”轉回來對幾位弟子道:“先生命吾登樓而觀,汝等不必相隨,但留此處,凡有報事者,可命上東樓。”諸弟子回道:“喏!”
二人也不帶侍從,直接上了城樓。守城的武卒自然認得,並不阻攔。仲嶽先生告道:“但有報事者,可命上樓。”武卒應喏。
雖然城中戒備森嚴,但城樓中並未安排人員戍衛。遠處的營盤,篝火嫋嫋,綿延十餘里。夜色錯覺,反而讓營火更顯明亮。
仲嶽先生道:“秦人雖至,奈何吾安營已畢,戍衛已成,諒無他變。”
張輒道:“敵逸我勞,諒難久持。”
仲嶽先生驚道:“先生何出此言?”
張輒道:“兵法,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忌杆一石,當吾二十石。今秦人倍價,而四鄉負藉。鄉人雖得倍利,而秦人實利十倍。”
仲嶽先生道:“秦人已足食乎?”
張輒道:“秦人不糴散糧,必百車而後可,而日可得五百。”
仲嶽先生道:“日五百車,足資十萬餘人。日日如此,秦得持久,吾則疲矣!”
張輒道:“秦食一日,其國日費者少;吾食一日,魏國日費者多。是勢不相敵!”
仲嶽先生道:“先生得之於曾兄乎?”
張輒道:“曾兄,陳氏之臣也,雖伏於草莽,猶爲士子,既委質焉,必無貳矣。”
仲嶽先生道:“先生何以得之?”
張輒道:“曾爲陳氏說我,吾爲魏氏說之,交相言,而得其實。”
仲嶽先生道:“曾氏爲陳氏說,所求者何?”
張輒道:“和秦罷兵。”
仲嶽先生訝道:“和秦罷兵?何出此言?”
張輒道:“非獨韓也,楚陳亦將資糧以取秦利;即大梁,亦有商賈取利於啓封也!南有楚,北有魏,西有韓,半天下負糧資秦,秦豈有絕食之日?或得乘其隙,以力破之可也,否則當暫與秦和以走之,萬不能養癰爲患。”
仲嶽先生沉吟片刻道:“所言非謬。楚居江淮之會,本所交易。樑、鄭亦以商通天下。齊也,衣冠天下,復有魚鹽之利。此皆可以利動也。秦者,重農而抑商,奈何以商行於天下?”
張輒道:“此適足以厚己而薄人也!”
仲嶽先生道:“不然,倍利而賈之,何得持久?久則帑庫必空,家室必殘,而民必貧,而力必弱也。”
張輒道:“若秦居秦地,魏居魏地,各以力相持,自如先生之言。然則秦今據啓封,乃魏之腹心,不必持久,但相持一月,魏必罷矣。”
仲嶽先生道:“先生亦願與秦和乎?”
張輒道:“臣願早入啓封,得其隙,而挫其銳;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誤之。而後以力破之。此上策也。”
仲嶽先生道:“願聞其次。”
張輒道:“獎勵士卒,力戰而不退,求一逞也。”
仲嶽先生道:“願聞再次。”
張輒道:“啓封,小邑也。四方伏之,以斷其糧,有何不可!”